正是傍晚,落霞烧红了满天,摆摊小贩的吆喝一声接着一声,白日的买客尚未离去,夜市的买客刚刚到,正是赚钱的好时候。
叫卖声和还价声混成一片,置身其中的人都不免沾上几分烟火气。
唯有顾挽沧负剑立于摊前,一身素白,满目寂寥,似乎闹市中的熙攘尽与他无关,“一连十六卦,卦卦皆无你。”
“罢了,杀了那个算命的。”
姜凭福怔愣住,“真的只怪算命的吗?命运本就无常,求不得才是常态,她已经尽力,你便放过她吧。”
话音刚落,他利剑出鞘,姜凭福立马躺下。
没错,她就是那个算命的。
此刻,姜凭福心下无比懊恼,今日忘算该不该出摊,就他一位来算命的。
一连十六卦,我还以为他是个大客户。
“你要没钱付,这卦钱我不要了。”躺冰冷的地面上,她紧闭双眼不敢睁开。
正是乍暖还寒时,她身上的棉衣还未换去,透过衣中越细越薄的棉絮,凉意从地面传到她身上。
她的心情跟地面一样,感觉凉凉的。
集市里热闹的氛围没法温暖地面,也没法安慰她破财消灾的惨痛心情。
张口抬手就是杀人,他能是什么好人,即使长着再帅的脸我也不敢多看。
别说欠我十六卦算卦钱,就是欠我一百六十卦,我也不敢继续要了。
“今天我就当没遇见你,这卦咱就当没算过,我再给你介绍俩靠谱的同行。”
说着说着她更加痛心,居然还要给别人介绍生意。
随即,姜凭福报上了几个竞争对手的名号,抱歉了,死道友不死贫道。
“他们算的都比我好,肯定能算出你想要的结果。"
他们算的都不准,但是忽悠人全都有一套。
补充完这句话后,姜凭福悄咪咪睁开眼,遗憾发现男人还站在她面前。他一张俊脸阴云密布,但还是帅,甚至帅出了与方才不同的气质。
她赶紧摇摇脑袋,再次闭上眼,故作镇定地说:“你要是害怕找不到,我带你去找。”
姜凭福,你完了,你又被帅哥蒙蔽双眼了,你为什么要说带他去找?他刚刚都打算要杀你泄愤了,等他真把你一剑捅死你就老实了。
“不。”顾挽沧开口,声音冷冽,“你先展开说那十六卦,我和阿铃真的没可能吗?”
姜凭福感觉他语气冷的能把自己冻死,不由心里一紧,问道:“要是我讲的不好,还能活吗?”
“我不会滥杀无辜。”他话说的毫不心虚。
姜凭福在心里翻个白眼,大哥,你刚说完“杀了那个算命的”,我本就是无辜人啊,实话实说都要被你威胁。
“若你借着算卦胡编乱造,装神弄鬼……”顾挽沧顿了顿继续说:“我定然会为民除害。”
好好好,只有你是大好人,我是杀千刀的骗子,空有漂亮脸的混蛋,我祝你永远情路坎坷,爱而不得。
她在不敢在明面上骂出来,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刚洗过的旧棉衣也已经沾上尘土。
姜凭福心疼地拍去尘土,随即满脸堆笑地回道:“老板,你要是真心觉得我不准,咱们就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嘛。”
顾挽沧注意到她棉衣上的补丁和粗糙的针脚,以及她脸上的脏污。
这块脏污是她从地上爬起来时沾到的。
他不由朝后退了两步,她身上有他不喜欢的市井小人的特征,寒酸,油嘴滑舌。
看出他表情里的厌恶,姜凭福恶趣味地朝前跟上两步,他再退,她再跟,他再退,她再跟。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拿出块玉佩丢到她怀里说:“离我远点,这块玉佩就当你的报偿。”
姜凭福拎起玉佩看了又看,上好的羊脂玉泛着温润的光,透露出种很值钱的气息。
“老板,我们就在这里说吗?”她朝后撤开两步,拉开两人的距离,脸上笑容更甚,“福鼎茶楼的环境倒是好,就是贵。”
集市里人来人往,顾挽沧的穿着长相又引人注目,已经有人频频打量他们,她不信大少爷受得了一直站在这里。
“可以。”他垂眸凑巧与姜凭福对视。
她眼眸似水般澄澈。
“不过老板那么大气,肯定不会让我付钱吧?而且他家的烤鸡很好吃,每次我吃了烤鸡都能算的更准呢。”姜凭福面不改色地扯着慌,语气充满恭维与诚恳。
果然市侩,张口就是钱,顾挽沧刚升起的丝丝好感顿时烟消云散了。
“可以。”他说:“钱不会少你,不要明里暗里总是讨要,惹人生厌。”
谁管你生不生厌?钱到我手里才是我的,要不是看你长得帅穿的贵,姑奶奶我才不陪你耍呢。
想着想着,姜凭福的眼神又移到他脸上,毕竟是帅脸,多看一眼赚一眼。
顾沧澜习惯被女子注视,他相貌出众,天赋高,实力强,爱慕他的人不计其数。
但姜凭福的眼神却非他习惯的那种。
她的眼神中唯有欣赏,却比炽热爱慕的眼神更让人不适,她看他的眼神,像看个漂亮物件,或是条品相好的狗。
“别看了。”顾挽沧偏过脸,躲避她的眼神,“你来带路。”
“好嘞,老板这边走。”姜凭福笑嘻嘻地引路,声音里有掩盖不住的朝气。
“阿凭,姨给你留了菜,收摊了别忘来拿。”摆摊的菜贩朝她喊话。
“好嘞,谢谢赵姨,今天摆摊顺利呀,莫要与人起争执。”
“阿凭,晚上来拿胭脂,我这到新货了,贵人小姐同款呢。”路边卖胭脂的女人说。
“姐,你留着吧,我不会用,拿着也浪费。”
“阿凭,脸上有脏东西,像小花猫。”拿着糖的小孩冲到她面前,边做鬼脸边指她面颊。
这块污渍是方才趴在地上时沾的。
“哎呀呀,我都没发现。”姜凭福用手胡乱抹干净脸,蹲下身子对小孩说:“臭七宝,今天别靠近水边知道吗?赶紧回家,别乱逛。”
“哦哦哦,笨凭福,忙完找我玩啊,别被男人欺负。”小孩把糖塞到她手里,对顾挽沧做完鬼脸又跑走了。
姜凭福吃着糖,领顾挽沧继续往前走,很多人同她打招呼,她全部回应,如鱼得水。
顾挽沧就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不说话,隔绝于他们外。
“福鼎茶楼”四个烫金大字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姜凭福正好吃完最后一口糖。
踏进茶楼,店小二急忙迎上来。
他脸上的笑容同刚开始的姜凭福如出一辙,小人物式的恭维和讨好。
“公子两位吗?包间已经满了,雅座行吗?”
顾挽沧微微蹙眉,他更习惯包间。
“行,我们要一壶茶,再要只烤鸡。”姜凭福赶紧回答,生怕少爷一恼换了地方,这烤鸡她就没机会吃进嘴里。
小二领着他们入座,期间悄声对姜凭福说:“阿凭,姜神算让你不要拒绝这位公子的要求,即使不合理。”
修仙的人五感敏锐,这句话也飘进了顾挽沧耳中,他淡漠地瞥了小二一眼。
小二立刻点头哈腰地道歉:“是小的多言了,公子丰神俊貌,怎会提不合理的要求呢?这样,小的送公子一盘下茶点心,权当赔罪。”
顾挽沧没理会,他不在乎一盘糕点。
倒是姜凭福很开心,坐下后还挤眉弄眼的对小二做口型说:“谢谢王大哥。”
“我和阿铃真没可能吗?那十六卦是什么意思?”小二走后,顾挽沧终于开了金口。
还能是什么意思,就是没可能,你要听不懂人话,我把“不可能”三个字写出来给你看好不好?
但话不能这么说。
姜凭福措辞后说:“老板,卦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您追求爱情我当然支持,我的话您就当一乐。”
“这位阿铃姑娘,与您相识在一年半前,近日不知所踪,若我算的没错,你二人已有婚约在身。”
“没错。”顾挽沧微微颔首。
“好,既然都对得上,我就继续往下说。”姜凭福饮了口茶,端着掐指一算的范儿,“据我所算,你们俩爱情最大的阻碍,是位魔尊。”
“那我杀了他,魔修本就该杀。”
话音刚落,坐在角落的一位男子猛然抬头,不动声色地开始偷听他们谈话。
“不,卦象显示你杀不死他。”涉及到卦象,姜凭福敛去笑意。
“十六卦中皆显示,若你执意要同阿铃在一起,魔尊会因爱生恨,先杀阿铃后杀你,然后再丧失理智复活被杀死的爱人。”
她从卦象中看到的远不止于此,她看见浮尸千里,苍生为祭,血浸湿土地,又汇成细流不知流了多远。
魔尊以数十万人的性命为祭品开启禁术,用法阵来复活死在自己手上的爱人。
感情纠葛最浪费时间消耗生命。
好在普通人的感情纠葛只是浪费自己的时间,消耗自己的生命。
但这三个人感情纠葛完全是浪费自己的时间,消耗别人的生命啊。
烤鸡已经端上桌,姜凭福面色沉重地拆下只鸡腿。
生生献祭数十万,苍生何其无辜。
“魔尊成功复活她了吗?”顾挽沧面不改色,声音依旧平静。魔修杀人不值得惊讶,他甚至有点理解魔尊,若阿铃死了,他恐怕也会失去理智。
“我没算,但应当是成功了,杀了十几万人都没成功,这么废物还当什么魔尊啊,随便找个正道门派自首得了。”
偷听的男人神色一震,侧过头来悄悄打量姜凭福。
女孩抓着鸡腿,吃相豪迈,烤鸡很香,但没她吃的香。油沾到她唇上,嘴唇也变得亮晶晶的。
男人感慨,虽然能吃是福,但她小嘴真毒,这年头魔尊也不好当。
两只鸡腿全部吃完,姜凭福开始拆鸡翅。
她算过很多情卦,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少年天骄,隐世仙尊。
可惜的是,这些人没一个知道她算过。
虽然她不认识他们,他们也没请她算,但架不住她自己爱算,能算,使劲算。生活越平淡,劲爆的八卦越显得弥足珍贵。
只能怪说书先生总是今天讲仙尊春心萌动,明天讲天骄因爱生恨,讲到最后又老说“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她不想等,就只好自己起卦算后续,权当精进技术。
技术精进的挺好,一算一个准,现在八卦知道的比说书先生还早。
算多了,她甚至根据天骄们的八卦总结出打油诗。
清冷仙尊多堕魔,无情魔修情伤真。
虐恋纠葛套路深,正邪相爱天地昏。
天骄情路多坎坷,死的总是普通人。
普通人似乎总是点缀,是故事的点缀,是天骄们经历里的点缀,是最容易被牺牲和杀死的存在。
今天魔修修炼杀百个,明天大能堕魔杀千个,禁术法阵更是动辄要用万人,数十万人的性命。
姜凭福毫不质疑,像顾挽沧这样引人注目的天骄才是世界主角。
而一句苍生就将普通人全部概括。
世上从不缺普通人。
她忽然有些许悲哀涌上心头。不知是为普通人,还是为身为普通人的自己。
又或是为这只快被吃完的烤鸡,两只鸡腿压根不够吃。
鸡为什么不能再多长几条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