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赵国，京都，津无水烧腊店。
此时津无水人满为患，其中来客大多是为了津无水请的说书先生而来。这位说书先生据说出场费很高，在京都、乃至赵国都颇有名气，尤其受年轻姑娘和富家太太们的欢迎。而剩下的那部分，则大多是为了津无水的烧腊和烤鸭。
正因如此，度夕隐在一楼排了很久的号才好不容易买到这两道招牌菜。但她又因为想要卡着时间到楼上听书，只能几番囫囵，不能细细享受。等差不多到了说书的时间，她又马不停蹄奔到二楼，刚坐下，就发现说书先生已经开始讲了。
姑且不论眼前的这位说书先生是否名副其实，她觉得这背后搞营销的人确实很有一套。度夕隐一开始也是冲着这宣传来的。早在三天前，津无水就开始在大街小巷宣传今天说书的主题，甚至还提前给富家小姐、太太们预留了最好的座位，当然售价也很美丽。度夕隐囊中羞涩，却又对这场说书十分好奇，所以斥巨资预定了一个偏远的席位。她放眼望去，二楼的火爆程度，如果不是提前预定，她必然是挤不进来的。
说书先生背后有高人提笔的大字横幅，俨然是这次出席说书的主题——《关于天魔大战你不知道的一切：天界为何轻易攻入魔界腹地？魔殿为何传出轰天巨响？走进天魔大战背后的故事，讲述让两位君主难忘的那个她（只有说书先生知道的八卦秘辛！）》。
因为这一次标题过于离谱的长，所以说书先生身后整个墙面都是龙飞凤舞的大字。二楼的听众们，果真八成都是姑娘们。她们此刻正聚精会神，等待着故事的开始。
度夕隐原本以为说书先生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再不济也是一位细眉薄眼捻着八字胡须的中年人，却没想到这位先生竟然如此年轻英俊，样貌堂堂。她随意一瞥，掠过姑娘们望着说书先生的星星眼，瞬间懂了。
“咳，”说书先生理了理衣襟，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要说这十年前的天魔大战呐，那日天尊越炎集中了天界的兵力攻打到魔界腹地——第六魔殿，与魔尊林弑正面大战，其动静之大足以响彻六界。可谁曾想，那巨响过后，竟是天界折戟沉沙，从此一蹶不振，而魔界亦是处处尺椽片瓦，惨不忍睹。唉，可谓两败俱伤。”
“就这？”度夕隐的脖颈前传来低声的不屑，“我还以为这位说书先生能讲些什么新奇的事呢，不都是这些年口口相传的版本？嗐，真是毫无新意。”
说话的自然不是度夕隐。她脖子上戴了一个贴颈的皮质项链，上面镶了一个指甲盖大的小牡蛎。声音便是从牡蛎那里传来的。
度夕隐没有回答，只是不着痕迹地轻轻摁了一下那个小牡蛎。
说书先生坐在席间，旁边立着一个简陋的小竹台，上面摆了一碟炒花生米和一个烧酒炉。酒炉上方端放着一个铜质雕花酒壶，这会儿正缓缓吐着酒雾。虽然他年纪轻轻，却全然一副长者的作派。
他接着缓缓道：“这些已然是老生常谈。小生自然不会再讲了。”
“当初天魔两界实力旗鼓相当，甚至魔界隐隐有超越天界之势。那场天魔大战，纯属两界私事，除了妖界外并无其它势力参与。而天君竟然不费吹灰之力用不到一天就攻破了魔界九殿之六，率领大军剑指魔尊。你们可有想过个中缘由？”说书先生眸光一扫，见席间每人都屏气凝神，他满意地点点头，“世人皆传魔尊虽容貌冠绝，但却凶狠暴戾，目中无人。这样一位统领魔界的君主，想必杀伐果决，冷酷无情。”
“但你们可知，天魔大战最激烈那日，天尊率兵攻破魔界六大主殿，与魔尊相遇于第六殿。天君曾立于数万天兵天将之前，指扣一女子脖间命脉，并以此女性命为威胁，要魔尊自毁元神，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现场哗然。入席的听众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顿觉稀奇。
“先生，这女子是谁？”有人问。
“这女子的身份颇为神秘，她并非魔界人士，据小生了解，她幼年时从人间流落到魔界，本身是鳍朽山当地猎户朱广之女度姬。朱家当时可能遭遇了什么变故，惨遭屠戮，只余度姬下落不明。而逃过一难的度姬因为某些机缘巧合到了魔界，最终与魔尊相识。”
“当然朱姑娘的故事还有另外两个版本。一个说法是魔尊当时恰巧路过鳍朽山，因为某些原因意图带走朱姑娘，遭到朱广反对。魔尊一怒之下血洗朱家；还有一说是朱姑娘受到不明蛊惑想要加入魔界，伙同魔人残害同族以表衷心。”
姑娘们惊讶。凡间与魔界本身井水不犯河水，并无恩怨，但也确实有这么一个说法：如果凡人想要加入魔界，必须要斩除在凡间的所有羁绊以示诚心。
“魔尊在魔界与朱姑娘的事情流传并不多，但从天尊的做法来看，想必这位朱姑娘对于魔尊来说很重要。有人推测是魔尊中意朱姑娘，也有人推测是朱姑娘身上有什么重要的秘密值得魔尊以命相护。”
“对于二人的关系，小生这里倒是有一些个人猜测。”姑娘们平日里对这些八卦尤其热衷，听到此处，自然是极为感兴趣，却没想到说书先生话锋一转，“但这仅仅是小生的推断，不太适合在这里讲。感兴趣的客人等会可以下函，小生再单独寻一个机会给您细细道来。”
“什么是‘下函’？”度夕隐心中疑惑，没想到这疑惑直接从嘴里问了出来。
坐在她旁边的女子轻笑一声：“妹妹你是新来的吧，下函就是封一书请帖，择日请先生到府中作谈。”
“多谢姑娘解答。”度夕隐向她投去感谢的目光，顺便也注意到了那女子手底下压着一封烫金请帖，旁边丫鬟怀里还抱着一大摞字画，脚边摆了两个雕花木箱，不由猜测，看来除了请帖，还要“足够的诚意”才能将这位先生请进府中。
在看客讨论的短促时间内，说书先生从盘中捞起几粒花生米精准地丢进口中，细嚼慢咽，又抿了一口热酒，见讨论结束，又接着讲了起来：“我们再来说说天界。天魔大战的起因尚且不明，但天尊想要征战魔界这一想法肯定已经酝酿已久。”
有人接着问：“可是先生，就算如此，天尊这一举动会不会也太冒失了？魔尊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异界女子自毁元神？”
说书先生摇了摇头。
“后来如何？难道魔尊置朱姑娘的安危于不顾，直接与天尊大战了三百回合？”刚才为度夕隐解惑的姑娘忙问。
“倒也不是。”说书先生难得神情严肃，“魔尊是否会以命相抵，恐怕除了魔尊本人，再也无人知晓了。”
“啊这……先生这是何意？”
“因为，在知道自己成为要挟魔尊的人质之后，她便以魂为引，自爆凡身，给天尊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但也从此魂飞魄散消于世间，再无轮回。”
“魔尊大怒，直接开启了第六殿自毁阵法，将天界的来人全部重创。这便是那声巨响的由来。天界死伤惨重。天尊于慌乱中逃离，铩羽而归。但魔界也因此受到重挫，第六殿更是惨不忍睹，城中据说已无一处完好，所幸人员已全部撤离，没有伤亡。魔尊闭关修炼了十年，到现在也未曾出关。”
姑娘们都在津津有味地听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已经悄悄离开的度夕隐。
“没想到这人还挺有两下子，知道当年第六殿到底发生了什么的，现在除了我们，也就只有天尊和他座下那几位了。”牡蛎道。
度夕隐没有接话，只是默默走着。
牡蛎倒也不恼，没过多久又添了一句：“也不排除他是个大嘴巴子，回去之后叭叭地就跟下面的人说了。嗐，他这个糟老头子，心眼坏得很。”
“他能跟下属说什么？” 度夕隐装作一脸严肃，叉着腰用天尊的语气演了一遍：“刚刚本君去打魔界了，虽然本君是天界之尊，但是也喜做出以人作挟让魔尊自裁的事，只是没想到那人竟不知好歹，居然在本君面前自爆，害得本君灰头土脸只能被下属抬着回天界？”
刚刚演完，度夕隐就感觉脖子痒痒的，明显是牡蛎在憋笑。度夕隐轻轻抓了抓它，“我更相信天尊宁愿所有人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说书先生能知道这些，肯定是我们这些知情者中有人刻意而为之。今日说书一散场，立马整个京都、乃至整个赵国就会传出不同的版本。这个人一定有什么别的盘算。”
“有道理。”牡蛎恢复一本正经，“你觉得会是谁？什么目的？”
“不知道。”度夕隐摇头，继续随着人群涌动的方向朝前缓缓走着。
度夕隐，就是刚才那位说书先生口中那位刚烈的异族女子，那位为魔族“献身大义”的朱度姬。
她本来的名字叫做度枝。
她在天魔大战中被天尊越炎作为威胁魔尊的人质时，毅然选择了自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以为她自爆后必死无疑。
但……她确实又活了过来。只是她醒来时，人已经不在魔界，而是在九千里以外的凡间。当时她的元神几乎散尽，落入凡间时极其虚弱，命悬一线，幸好有牡蛎陪在身边，渡了一些灵气给她，又一直陪在她身边，她才得以逃过死劫。
说起来，牡蛎与她的相遇也十分有缘。
它本身似乎是从妖界归化到魔界的，真身是一枚牡蛎，懒得给自己起名字，就沿用了牡蛎这两个字。因身体残缺，修行困难，虽然能够化形，但是在魔界也混得很艰难。它有一次被打伤，是第六魔府的府主戮严救了它。为了感谢戮严的救命之恩，它自愿化作魔府的吉祥物，被挂在了大厅内的一角，作镇宅之用。
许是戮严挂得太过隐蔽，反正度枝当时去了两次第六魔府都没有注意到。
它本以为自己可以平平安安、安安静静在第六魔府躺一辈子，没想到天魔大战在第六魔府画上了惨烈的句号。
据牡蛎描述，度枝当年那一下自爆，威力实在过于强大，再加上林弑开启了第六殿的自毁阵法，它这颗小小的牡蛎吉祥物再也挂不稳了，只能被巨大的气浪卷走，就这样卷啊卷，卷啊卷。
等它停下来的时候，它发现自己随着度枝卷了九千里。
它本身没有受什么伤，又看到度枝就在自己身边，随时要丧命的样子，便用尽全力救她。
她感激牡蛎的救命之恩，牡蛎却只想过上躺平的生活。于是她就把牡蛎挂在了脖子上，让它既能随时躺平，也能时刻看到外面的世界。
这十年，她在凡间努力修行，才勉强有了些好转。尽管大难不死，但她仍元神溃散，魂魄丧失，常受魂缺之症的困扰。不管她有多努力，如果再这样任由魂缺之症发作，总有一天她还是会从这个世间消失。
唯一令她庆幸的是，魔界如今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要好。她与林弑的精神联结没有因为她的自爆而消散，因此她能凭借这道印记感知到魔尊的安危。天魔大战时，他已接近暴走，魔力枯竭依然强行透支，但好在性命无虞，只要时间足够，便可以恢复如初。
而她如今虽然又活了过来，却觉得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她还活着。因此，她给自己换了一个名字，叫度夕隐。
也不知过了多久，度夕隐突然放慢脚步，轻轻地喊了一声：“牡蛎。”
她项链上的牡蛎微微张了张壳：“嗯？”
“我在鳍朽山初见魔尊大人的时候，并非幼年。”
“你说过。”
“……我那时已经好几千岁了。”
“你说过。”
“那个猎户并不是我的父亲，我与他不过认识不到一天。”
“你说过。”
牡蛎也沉默了片刻，最终忍不住问：“阿夕，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见尊上呀？”
度夕隐叹了一口气，攥紧拳头：“牡蛎，我想要变强。”
看似答非所问，牡蛎却明白她的意图。它对度夕隐的决定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赞同或是反对，只是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此刻的津无水客栈二楼，说书先生口沫横飞了一个时辰，今日的故事也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自此，六界太平。作为此次天魔大战的旁观者，小生却对朱姑娘的刚烈事迹十分动容。小生愿尊称她为：朱！刚！烈！以此纪念朱姑娘不屈不挠、视死如归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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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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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津无水烧腊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