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像被稀释的墨汁，懒洋洋地泼在遗忘村的屋顶上。叶依是被一阵急促的咳嗽惊醒的，李伟正捂着嘴蹲在墙角，指缝间渗出暗红色的血沫，脸色比纸人还要白。潮湿的空气让墙上的霉斑疯长，像一张无形的网，正慢慢吞噬着这间破败的屋子。
叶依盯着那些霉斑，恍惚间觉得它们像某种古老的文字，在墙面上蠕动着，试图拼凑出某种警告。他揉了揉太阳穴，昨晚的记忆像被撕碎的纸片，只剩下零星的片段——公共浴室里漂浮的花瓣、水底若隐若现的红衣身影、以及那首在耳边萦绕不散的童谣。
“你怎么了？”叶依递过去半瓶水——这是他们昨天特意在井边接的，井水浑浊泛着绿苔，但至少比浴桶里漂浮着诡异花瓣的水要让人安心。
李伟猛灌了几口，剧烈的咳嗽才平息下来，喉结滚动着发出浑浊的声响：“不知道，今早起来就觉得喉咙里像塞了团烂棉花，喘不上气。”他的目光扫过空荡的墙角，那里原本堆着林薇薇的名牌包，现在只剩个浅淡的印痕，“她……真的没回来？”
叶依没说话，只是将视线转向窗外。雾气正顺着窗缝往里钻，在地面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赵宇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校服裤的膝盖处磨出了洞，露出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他从昨天起就没怎么说话，只是不停地用指甲抠着笔记本的封面，塑料皮被刮出一道道白痕，仿佛要在那片空白上挖出点什么。
王柠从外面进来时，裤脚沾着湿泥，手里捏着几片墨绿色的叶子：“这是村口老槐树上的，昨晚看到刘婆婆往浴桶里扔过，嚼着试试，能缓解头晕。”他把叶子分了分，自己先塞了一片进嘴里，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有点像苦艾，但毒性没那么强。”
叶依接过叶子，一股苦涩的气味直冲鼻腔。他学着王柠的样子嚼了嚼，舌尖立刻泛起麻木感，昨晚那种被记忆啃噬的钝痛果然减轻了些。两人的手指在传递树叶时不经意碰到一起，叶依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度——和他清冷的气质不同，王柠的手很暖，甚至带着点灼人的热度。王柠的眼神闪了闪，把剩下的叶子塞进李伟手里。
“祠堂那边有动静。”王柠擦了擦嘴角的汁液，目光扫过李伟苍白的脸，“刚才路过时看到刘婆婆带着几个村民进去了，手里还捧着个黑匣子，像是在祭祀。你这状态，最好别硬撑。”
李伟梗着脖子把树叶塞进嘴里，苦涩让他龇牙咧嘴：“我没事。”他显然对王柠这种上位者式的关心很抵触，尤其是在自己西装皱巴巴、皮鞋沾着泥的狼狈时刻。在公司里，他向来是那个拍着下属肩膀说“撑住”的销售经理，现在却成了需要被照顾的人。
叶依起身拍了拍尘土，故意把话题引向任务：“祠堂供奉牌位，最可能藏着线索。赵宇，你记不记得村里有什么特别的建筑？比如戏台、土地庙之类的。”他注意到赵宇的校服领口别着枚校徽，上面刻着“明德中学”，和自己当年读的高中只隔两条街。
赵宇摇摇头，指甲深深嵌进笔记本：“我试着记过，但转头就忘。昨晚梦见好多小孩在村口拍手，嘴里念着‘红衣服，躲猫猫，找到你就跑不了’。”他突然抓住叶依的胳膊，指节泛白，“那个红衣女孩，她一直在看我们！我昨晚起夜，看到她就站在窗外，眼睛亮得像狼！”
王柠不动声色地掰开赵宇的手，从口袋里掏出卷鱼线：“这是我在抽屉里找到的，等下如果遇到村民，或许能用得上。”叶依注意到鱼线末端系着枚锋利的碎玻璃片，边缘被打磨得很薄，显然是临时加工的武器。王柠的手指修长，缠绕鱼线时动作利落，带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哪怕此刻身处绝境。
四人往祠堂走时，雾气浓得像化不开的牛奶，能见度不足五米。那些趴在路边的狗突然站了起来，僵硬地跟在他们身后，舌头耷拉着，嘴角淌着黑色的涎水。狗爪子踩在泥地上，发出 “吧嗒吧嗒” 的声响，像有人穿着湿透的鞋子在走路。
“它们在跟踪我们。”李伟声音发紧，下意识地摸向腰间 —— 那里原本别着他的皮质公文包，里面装着客户资料和备用名片，现在只剩个空荡的皮带扣。在这个连记忆都能被吞噬的地方，那些象征身份的物件早已失去意义。
“别回头”叶依盯着前方若隐若现的祠堂轮廓，“规则没说不能被狗跟着，或许它们只是‘监视者’。”他忽然停住脚步，鼻翼翕动了一下，“你们闻没闻到？”
空气中除了霉味，多了股甜腻的香气，像是腐烂的果子混着胭脂。王柠脸色微变：“是红衣女孩的味道，昨天在竹林外闻到过。” 他往叶依身边靠了半步，压低声音，“等下不管看到什么，别乱碰东西。这村子的‘诱饵’都带着甜味。”
话音刚落，前方雾气中闪过一抹红色。赵宇吓得腿一软，转身就想跑，被叶依一把拽住：“规则三！闭眼数到十！”
四人立刻闭上眼睛，耳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布料摩擦树叶的 “沙沙” 声。叶依数到第七秒时，感觉有冰凉的手指划过自己的后颈，带着股刺骨的寒意，像蛇吐信子。他强忍着睁眼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保持清醒。直到数完十秒猛地睁开 ——
红衣女孩已经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串小巧的脚印，每个脚印里都盛着黑色的液体，正慢慢渗入泥土。那些液体接触到草叶，草叶瞬间枯萎发黑。
“她刚才就在我们身边。” 赵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指着自己的校服后领，那里沾着根红色的线，线的另一端拖向雾气深处，像被什么东西牵着走，“她想抓我，我感觉到了！”
王柠蹲下身观察脚印，手指悬在上方没敢触碰：“这不是人的脚印，看形状…… 更像熊爪。” 他抬头看向叶依，眼神里带着探究，“日记里说小红变成了熊，看来是真的。”
叶依没接话，他注意到赵宇后领的红线在微微颤动，像是有生命似的。这让他想起祠堂牌位上缠绕的红布，还有刘婆婆银簪上系着的红绳 —— 这个村子里所有的红色，似乎都在指向同一个存在。
祠堂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诵经声，像无数只虫子在爬。叶依推开门的瞬间，浓烈的檀香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供桌前的地面上散落着几截稻草人的手臂，上面还缠着蓝布褂子的碎片。其中一截手臂的指缝里，夹着半张撕碎的黄纸，上面能看到个模糊的 “李” 字。
“有人来过。” 王柠指了指供桌下的暗格，暗格的门被撬开了，边缘还残留着新鲜的木屑，里面空荡荡的，只留下些黑色的粉末，“看来我们不是唯一在找东西的人。” 他用指尖沾了点粉末捻了捻，“是烧过的稻草灰，和李伟变成的那堆东西一样。”
李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后退两步撞到香案，供桌上的烛台 “哐当” 一声摔在地上，火苗窜起半尺高，舔舐着散落的纸钱。火光中，那些原本静止的牌位突然晃动起来，牌面上的名字扭曲变形，像在挣扎着往外爬。
“快跑！” 王柠拽着叶依往侧门冲，赵宇紧随其后。只有李伟愣在原地，盯着那些不断扩大的火苗，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光，像是被吓傻了。他大概是想起了自己西装口袋里的打火机，想起了每次跟客户应酬时点烟的动作 —— 那些属于 “李伟” 的记忆，正在被恐惧一点点剥离。
“李伟！走啊！” 叶依回头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
李伟猛地回过神，刚要迈步，脚下的地砖突然裂开道缝，一只稻草做的手从里面伸出来，死死抓住他的脚踝。那只手的指甲缝里嵌着泥土，还沾着几根黑色的狗毛。李伟发出一声惨叫，身体被硬生生拽进裂缝，地面瞬间恢复平整，只留下只掉在地上的皮鞋，鞋跟处还粘着块从公司带出来的地毯纤维。
“他被拖进去了！” 赵宇的声音充满恐惧，他死死抓住叶依的胳膊，指节泛白，“下一个就是我！我知道的！”
叶依回头看了一眼，供桌前的地砖上，慢慢浮现出个新的稻草人，穿着李伟的西装，正对着他们微微鞠躬。它的领口处别着枚歪歪扭扭的胸针，和李伟昨天别在西装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侧门外的走廊里，突然传来 “咯吱咯吱” 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啃骨头。王柠迅速掏出鱼线，把玻璃片绷紧：“叶依，左边，我右边。” 他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布置工作，“等下不管听到什么，别分心。”
叶依没说话，捡起地上的断木，背靠着王柠站定。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谁也没看谁，但脚步移动的频率却惊人地一致 —— 退到走廊拐角时，同时侧身，避开了从头顶掉下来的横梁。那根横梁上还沾着新鲜的稻草，显然是被人故意锯断的。
“配合得不错。” 王柠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在商场上，他见过太多所谓的 “默契”，大多是利益交换的伪装，像这样生死瞬间的同步，反而让他觉得陌生。
叶依没接茬，目光落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那里站着个穿黑袍的老妇人，正背对着他们啃着什么，手里的骨头棒上还挂着片校服布料，蓝白相间的条纹格外刺眼。
“是赵宇的……” 叶依的声音有些发沉。他想起赵宇笔记本上那些写了又消失的字，想起少年说 “想给我妈减轻点负担” 时眼里的光。
老妇人缓缓转过身，她的脸一半是人脸，一半覆盖着棕黑色的熊毛，嘴里还叼着块血淋淋的肉：“小红饿了，她最喜欢吃年轻的记忆。” 她的嘴角淌着血，滴在黑袍上晕开深色的花，“你们的记忆也很新鲜，尤其是那个高个子的，脑子里全是钱和数字，嚼起来咯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