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朗青天下,二人站着,一人扶着椅手要站起,面上的笑越来越大,渐有癫狂之势。
唇舌已经抵在了碗沿。
“我忽然想起——”
应抒弘忽又抬头,将手里那碗水稳了稳,扭头和刘原说道,“本官和刘原不爱吃这些酸咸之物,不过移老五的女儿顶了他的位置,也留在县衙里做事,这些应是爱的。刘原,你去集上问问一瓮咸梅市价多少,也好折算成银钱。”
“得嘞,属下马上就去。”
刘原即刻松了一口气,得了解脱话音自内而外地轻松,“对了,天也热,兄弟你行动不便,也多吃碗水。我出门时刚灌了半勺的水,这会儿也不渴,还没吃的,你也别嫌弃。”
“这怎么好意思?”巴山连连推辞,又数落起刚刚搬来一瓮咸梅的张氏,“让大人看笑话了,家里婆娘做事不利落。说是给大人倒水,也不记得给我也倒一碗……刘大人你吃,我让她再倒一碗来。”
说罢,目光扫过,其中多少精光和阴冷,也只有他二人知晓了。
张氏还抱着那瓮落了灰的咸梅,一时瑟缩着。巴家的大门却响起了一道笑谈:
“姑娘得了一瓮的咸梅,老朽可是要讨几颗的。”
“好说好说。”
也不知几时,万寿堂的老大夫和长生也来了。
长生搀扶着老大夫,旁边还跟着个提药箱的卫三,移舟在一旁,只需摆着合宜的笑。
卫三作势请了老大夫进门,也同应抒弘解释:“昨夜我睡得迷糊,隐约听到有个声响,还道是老鼠。不想竟是二叔摔了,我真是该死,要是夜里早早过来问一声便好了。”
巴山面上笑意尽失,埋怨道:“卫三就是和我瞎客气。我就是起夜不小心摔了一下,早上已经请了大夫看过了,你看,包扎着呢,大夫还嘱咐不要挪动,让骨头再长回去,不然老了可要受罪了。”
“我竟不知已经请了老大夫看过了……”
卫三一副做小伏低的模样,老大夫也跟着帮腔,“莫不是长生来看的?怎么还哄我老头子呢?”
“不是弟子来的。”
……
而后,张氏搬来了个矮凳让老大夫坐着,长生蹲在一侧,刚挽起袖子,眼前便有一道阴影闪过。
他眼疾手快起身,挡在了师傅面前,胸口被踹了一脚,又挨了一棍。
这变故,谁也没想到。
刘原和卫三后知后觉,赶忙上前按住了发癫的巴山。
“你说你个老不死的,一脚都进黄土了,还非得来掺和我的事……”
巴山被按倒在地上,也挣扎着望向应抒弘的方向,“应大人,不愧是从京城里来的大官。”
应抒弘手里还端着那碗水,见他气急败坏,反而一笑,“既知本官从京城来,你还敢下手,可见也是勇气可嘉。”
碗里的水,仍是泛着淡淡的波纹。
长生也由卫三扶了起来,当即便朝移舟伸手,“借姑娘银簪一用。”
女子红衣随风而起,小巧的发髻上,正插着一枚细细的银簪。
移舟只用眼神瞟了一眼卫三提着的药箱。古代要验毒,大夫出门不带银针吗?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她也只能将话吞了,拔了簪子给他。
银簪入水。
众目睽睽之下,除了鼓起的几个小水泡,并未变黑。
不单是试了应抒弘那碗,给刘原的那碗亦然。
这下,众人面面相觑,不会是看走眼了吧?
巴山也不再掩饰了,仰天大笑道:“小人也不知是几时得罪了大人?大人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纵是再糊涂,怎敢下毒害人?”
刘原气得不行,应抒弘却是应对自如,“是了,既是这水无毒,刘原,喂他吃下去。”
果不其然,巴山当即便变了脸色,嘲讽道:果然是京城来的官,命就是比旁人硬。这送到嘴边的毒,都没能毒死你!”
“好你小子,谋害朝廷命官,我看你是有几条命。”
刘原啐了他一口,“就你这点小伎俩,连我都能看出这水有问题,就你还想害我家大人呢。”
巴山犹不死心,扭头已是另外一副面目,恶狠狠回瞪着刘原,“我管你们是哪里来的,到了石台县,没能弄死你们,是我一时大意……”
“哼,你还一时大意?要不是大人说要抓个现行,你早蹲了大狱。”
……
而另一边的张氏,见此情形,手中的咸梅早被忘了,只是一个劲求情,“大老爷大老爷……不是这样的,是……家里来了个耗子,我下了药,药耗子……春日里风大,许是吹了些到井水里,大人冤枉啊……”
实在是可笑。
男人原形毕露,而女人还在喊冤。
巴山的冤情,甭管喊不喊,证据就在他的身上。
他的腿压根就没断。这会儿被葛大郎他们几个按住,还能使出牛劲乱蹬。
“县衙里换了大人,兄弟们着急给新人卖命,别最后和我一样……”
话没完,众人明显是松了些劲,险些叫他挣脱了。唯独葛大郎拽着他的右腿,猛地一扯,杉木皮嘎嘣断开,深绿色的草药也掉了大半,散着浓浓药味。
这样一番动作,巴山也不见任何哀嚎,可见摔断腿是假。
而且,葛大郎将他腿上残留的草药随意一抹,里头也不是皮肉,竟是一层油纸,仔仔细细围了一圈。
见状,葛大郎哂笑道:“哥几个如何谁和你一样,伤了腿不好好上药,反倒是包这么多的油纸?”
巴山知事情败露,卸了力不再挣扎。那条绑上了棉线和杉木板的坏腿,里头足足藏了一千两的银票。
刘原点着票子,也不嫌弃那股浓浓的草药味。“这小子做戏做得真呐!幸亏你们来得及时——”
“还是大人有远见,不然——”
“不然只能把腿打断了。”
“嘶……”
不说众人,巴山也跟着倒吸一口凉气。
偏应抒弘说时,语气稀松平常。刘原还踢了踢那条没断的腿,“听见了没有?要不是大人好心,你这条腿,可真断了。”
巴山又“呸”了一声,刘原也啐他,“不过你犯下的累累罪行,约莫是秋后就能问斩了,有一条腿,没一条腿,也没甚区别。”
……
将人押回去时,张氏还在跪在院子里哭,“大人……求求大人……”
“刘原,也将巴夫人带回县衙。”
这下,张氏忽地不哭了,呐呐问一句:“可我也没杀人?”
“本官何曾说过你杀人?”
张氏嗫嚅着唇,要辩解的话还没说,已经被刘原拖走了。
巴家与卫家相邻的围墙里,忽的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来,两只眼睛黑亮黑亮的,沁满了泪。
张氏一个劲朝那儿使颜色,让雷哥儿躲好。
应抒弘见了,只当没看到,侧头去和万寿堂的老大夫说话:“今日也多谢老人家了。”
“大人说这话,便是折煞老朽了。”
老大夫忙摆摆手,又望着移舟,“大人不治罪,老朽也得找机会弥补上去。”
长生也拱拱手,将师傅未尽的话说完:“县城叫得上号的药堂也就我们几家。巴家摔了腿,请了广生堂的章大夫……他害怕,又不肯说实情,只推脱自家的接骨术不如我家,一定要请师傅走一趟。”
应抒弘只淡淡应声,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根尚未变色的银簪上。
长生也识趣,即刻道:“想来大人也要回去审理案子,小民这便告辞了。”
“且慢——”
应抒弘喊住了人,又掏出块帕子平铺在掌心,示意他将簪子放上去,“长生小大夫今日也帮了大忙。此物虽没验出毒物,也是重要物证,多谢了。”
“是,小人竟给忘了,还请大人恕罪。”
长生并无推脱之意,恭恭敬敬双手奉上,再搀着老大夫走了。
而这重要的物证,转头便在移舟手中,并伴随着某人一句淡淡的吩咐:
“收好。”
“哦。”移舟也不含糊,只是接过东西时,无意触到了他的手掌。
在春日微凉的天里,显得相当暖和。
下意识往温暖源头探去,触之,才知道男子手掌宽大。
“咳……”
顶着头顶莫名凝重的目光,移舟尚且能镇定自若,决意给这位古代青天大老爷科普一番。
“银簪验毒法,简单便捷,却是有欠缺之处。有些毒物,即使毒性强烈,插入银簪也毫无反应;反之,有些食物,明明无毒,簪子也会便黑。”
“所以?”
某人负手而立,将右手收拢在袖中,可以略去上头残留的软绵绵触感。
“所以——簪子得用银子打,这好东西用来验毒,既不准确,也费银钱……”
越说越偏了,应抒弘轻嗤一声,脱口道:“这簪子,从何而来?”
她身上的红罗衣裳,还是罗七素裁好送来的。县衙的月例银子——
“大人别这样看我,你也知仵作一月就一钱的银子,那是万万打不了簪子的。”
移舟说完又神秘一笑,往日过分寡淡的面色仿佛由东风染上春色,着实勾人垂涎。
“吴家秀才,大人还记得么?”
“嗯。”应抒弘不轻不重应了一声。
“我家出事那日,不是有目击证人看到他往杏花村去了么?”
移舟握着那簪子,笑意淡淡,目光里却是无比坚定,“他有功名在身,大人又是青天老爷,不好动刑严审。再者,他见我转了性子,似乎认定我得了忘症,便将从前诸事都藏下了。”
应抒弘不傻,当即便猜到了簪子的来源,手指越发紧了紧。不过,面上不显,尚有闲心道:“年少无知,总会被负心人蒙骗。长大便好了。”
“咳——”
他在说:谁年少无知的时候没爱上过渣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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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银簪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