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猫儿凄厉的叫声一激,张氏的思绪总算是被拉了回来,颤抖着松开了手,眼泪唰的一声就流了下来。
雷哥儿终是能呼吸了,只是还没醒来。
张氏抚着雷哥儿还没消散下来的红晕,眼泪更是啪嗒啪嗒落了下来,像这沉重的夜色蕴着的雨,终是坠了。
“阿娘,你哭了啊?”
雷哥儿也不知是几时醒的,作势要起来,张氏将人按下了,一边将被角掖好,一边胡乱擦着泪,“没有的事,就是夜里起了风,眼睛痒得很……天凉了,你别起来,好好睡一觉,明日跟着你爹去拜夫子,哥儿聪明,为娘就等着你当老爷那天……”
雷哥儿不知自己几句从心说的话,让张氏战战兢兢。
更不知第二日,阿爹阿娘的希望会落空。
老举人虽然是破格见了他们,但收学生的流程得走。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和在家里背的时候一样,雷哥儿昂着头,声音洪亮,果真如三月春雷一样有劲。
但是,过了开头的几句,雷哥儿就像受了春雷惊吓的草芽,脑袋耷拉着,“苟不教,性……”
下面那个字拖了好长的时间,就连在外头看热闹的学子都暗暗发笑。
听说老师要再收个学生,都借故要来看一眼。
巴山穿的还是衙门里的公服,扶着刀站在那儿,更像是个罗刹。
石台县的人,哪个不怵的?
而雷哥儿磕磕绊绊的背书声还在继续:“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
——杼。
后面的字,愣是蹦不出来。
老举人大半辈子的修养,大抵是用在了今日。他年纪大了,偶有病痛,精力也大不如前。要不是学生皆有孝心,常常侍奉在侧,也能日夜苦读,他早将人打发回去了。
眼下,这孩子资质平庸不说,家里还是那般情况。
想到此处,他便是气得心头一梗:寒窗苦读十年,好不容易高中了举人,苦于家中贫寒,无官可做,最后竟要被个卑贱的牢房狱卒要挟着。这传出去,还不让天下读书人笑掉大牙?
他忍着心头的烦躁,好不容易挤出个笑,“《三字经》……看似简单,若无老师教着,也不算容易……这样,你先将后头的背熟了,不求精解词意,但求能背下来。”
夫子说话惯了,总是文绉绉的。雷哥儿能听懂几个简单的字词,装模作样点点头,总算是有几分学生的样子。
而站在几步远的巴山,却觉着是落了面子,没等老举人再宽慰几句,就喊了雷哥儿回家去。
他原本是想给老举人个下马威的。在这石台县,只有他巴山看不上的,还没有夫子来挑剔他家的。
可惜,这一耽搁,县衙里便出了事。
最开怀的莫过于老举人了。
听人说了之后,便是露出大笑来。而后才觉得是失了君子之德,便克制笑笑,喟然长叹道:“这位新大人,是清明的父母官,可真是吾辈楷模了。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1],诸葛孔明诫子之语,字字珠玑……石台县诸事混沌,尔等乃白身,不能与官相抗,只能先修身养德,将书读透了。如今有青天在前,为师当与尔等共勉,不忘少年之志,为民伸张正义。”
学生们个个称是。巴家出了事,老举人既窃喜,也愧疚自己失了君子之德。下了课,又拄着拐杖往外头走走,本是要一路走到县衙去,半道才惊觉实在是过于刻意了。
幸好搀扶他的那位弟子追随他多年,不止在学业上灵透,为人也算圆滑。这会儿,弟子进言道:“前儿出来添办笔墨,偶然见听说街口新开了家食摊,滋味很是不错,价格也不贵。老师可要去尝尝?”
“孔子曾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回不改其乐。为师到底不如回也。唉……”
紧接着,便是数道叹息声。
学生又赶忙告罪道:“是学生失言了,回去便把论语再默三遍。”
“也罢。”到底也是自己心有挂碍,老举人便跟着去了那家摊子。
可巧了,就在前头不远处。
二人相携走过去时,正好是看到一个个粉白的寿桃,栩栩如生,仿佛是刚刚采撷下来的。
“桃子糕,一个五文钱,今日刚出锅的,买来拜神送人正正好……”
一只倒扣的箩筐,上面再放竹筛,铺上一层白布,在日光下都晃着白影。
那名学生还没开口,便有一道声音传入:“子敬兄……黄先生。”
来者看清了黄举人的面容,客客气气朝他们作揖。正是数日不曾露面的吴秀才。
“玉平兄。”子敬师兄礼貌回了礼,只是黄举人面色淡淡。
吴秀才犹不知,还是一脸热切的笑,“前两日去拜见,子敬兄说先生身子不大好,今日得见,先生身子可好些了?”
被这样一番话砸下来,子敬师兄笑意淡淡,瞥见夫子耷拉了眼角,便笑道:“前些日子倒春寒,不说是老师了,就连是我,也懒懒的,就想窝在榻上,不如玉平兄多矣。”
子敬师兄自谦,却也有点讽刺吴秀才的意思。
那么冷的天,他和黄举人也没什么亲戚关系,贸贸然上门拜见,实在是于礼不合。
不过,吴秀才也是病急乱投医。乡试就在眼前了,他的老师又突然病倒。石台县本来就没几个名师,他就算是再放荡,也是要在考前努力些时日。
举人和秀才,待遇和名声天差地别,实在是叫人眼馋。
黄举人多少也知道他这人心术不正,并不给他好脸色。
“桃子糕,给我几个。”
他们站得离摊子有几步远,又都是穿长衫的读书人,卫英也没指望他们会买。
乍听之下,愣了一瞬又反应过来。她特意从底下抽了张新的油纸,仔仔细细将桃子糕包好,笑道:“就是不知道大老爷要多少个?难得是遇上老爷这样阔气的客,我的竹篮子也是早上洗过晾干的,要不我给老爷放到篮子里去,也不怕将桃子糕磕碰坏了。”
“好。”
黄举人膝下也有个女儿,可惜远嫁了,一年也见不着一次。
想到此处,他的目光又暗了暗,颤颤巍巍解荷包要给钱。
子敬师兄伶俐,已经数好了钱递过去。黄举人一看,只好故意板起脸训了一句:“为师一把年纪了,还像三岁小儿一样嘴馋,已然是撇了这张老脸,怎么还好意思腆着老脸用你的钱?”
黄举人一把便将银子递了过去,卫英也低眉一笑,再将银子收好,恭敬将篮子递给了子敬师兄,不免叮嘱道:“这桃子糕,样子勉强能看,前儿有位婶婶同我买了几个,回头便说她家的小郎君瞧着喜爱,竟一口气吃了三个,吃多了积食,半夜还起来化了一碗酸梅汤吃。”
子敬师兄受教颔首,谢过她的好意。谨守君子本分的人,也才在此时匆匆扫了一眼她的眉目。
蛾眉未画而黑,灵动异常——再多的,便不敢再瞧了。
“可惜了……”
一道突兀的声音及时拉回了子敬师兄的思绪。
吴秀才陪侍在一旁,也笑道:“我原打算厚着脸皮也要同子敬兄讨一个桃尝尝的,这一回却是我没口福了。”
笑谈是说着的,但目光总在有意无意间落在卫英身上。
这举止,多少是有些于礼不合的。子敬师兄略有不悦,明着说——于姑娘家的闺誉有损,他按下不提。
可惜,吴秀才没有多少眼力见,也不提前告辞。
无奈,子敬师兄开口道:“前些日子落了雨不好外出,我收拾书箱时发现了本古籍,一直想找人探讨一番,谁知今日正好见着了玉平兄,贤兄若有空闲,稍后我便带着书上门叨扰?”
“子敬兄客气了,我也是昨夜读书有了困惑……既然这样巧,那就不敢再劳子敬师兄再跑一趟了,我跟你们回去……”
卫英也不知怎么就说到要去黄老爷家,她将目送着客人远去,正要开口吆喝,便看到了小周和弟弟从自家的巷子里出来了。
众人的面色不大好,她的心也跟着揪了揪,将剩下的糕点收拾回了县衙。
她才知昨日家里那莫名出现的二百两银子,竟是卫三收受的贿赂。
卫英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扶着胸口就要晕过去。
移舟也赶忙是搀着她,没等她解释,卫英便急急同应抒弘说道:“大人,我家爹娘去得早,这几年,卫三一直是跟着我的……我没读过书,但道理还是懂的……卫三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了,我家要真和别人一样收了银子,他瞒不过我;这么大一笔银子,我不可能不藏起来。真要藏了,也不会直接放在衣物箱里等着你们来翻。”
卫三在一旁悄悄扯了阿姐的袖子,应抒弘微微一笑,赞赏道:“你说的有理。照你这么说,若是你藏,你会藏在何处?”
“这……”卫英有些不明白,看了眼弟弟和小周。
卫三才小声告诉她:“我们没在巴叔家里找到银子……”
昨日大人就过去了一趟,由着雷哥儿童言无忌说出了卫三家的银子和家里的一样。
应抒弘提出要看看。
料想会不大顺利,没想到一脸唯唯诺诺的张氏扶着门框,稍有犹豫后小声应对着:“我……我一个妇人,不识字,也什么也不懂……大人要看……能不能请我家那口子回来?”
应抒弘来这一趟,也不是抄家。要看百姓的身家,便是被拒了,也在情理中。巴山在以往的案子是有嫌疑,不过暂且没拿到实证。
谁知,第二日再去,风云突变。
巴山三十有一,因着长年看管大牢,没怎么晒到日头,肤色较他人白了许多,身形也圆润,这会儿坐在椅子上,笑起来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竟也和善客气。
“小人真是……昨儿起夜的时候,摸黑摔了一跤,今日已向衙门里告了假,不想竟劳动大人来一趟……”
说着,强撑着要起来。
“这伤得不轻啊?”刘原早先便瞥了他一眼,右脚裹了棉布,外头用杉木板固定着。
竹椅边还放着一副拐棍。
应抒弘也示意他坐,“不必拘礼,本官就来看看。”
巴山借着刘原的力,单腿蹦了回去,坐下时更是疼得龇牙咧嘴,“辛苦大人了,让大人看笑话了。”
巴山坐回,顺手抬袖擦着额头冒出的汗,还喊着张氏来招待,“孩儿他娘,大人来了,还不快倒了水来?”
“哎……”
张氏匆匆小跑出来,腰上还系着块半旧不新的围裙,讪讪笑着跑回灶房去拿几个干净的碗出来。
巴山还在告罪:“妇道人家,没见过贵人,怠慢了大人……”
若叫黄举人门下的学生见了,只怕要惊掉双目。那日在黄家,是多么趾高气昂,仗着衙门的差事盛气凌人。
张氏端来了两碗水,水波还随着步伐一晃一动的。
“请……”
如巴山所说,张氏扭扭捏捏,头垂得低,手也微微颤抖,连带着那两碗水又翻出朵朵涟漪。
应抒弘只是站着,扫了眼张氏,又看巴山满脸堆笑,便问道:“前几日夜里,牢里有些骚乱,我看记档,那日你也未上值。”
“那日……容小人想想……”
巴山的笑意停滞片刻,又挤出笑来解释,“那应该是三日前吧,孩子发了热,婆娘一个人照顾不来,我告假了。不过这两日都补回去了。”
告假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不仅嫌疑人落网了,他也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应抒弘不置可否,才伸手要去拿水,刘原低头猛咳,巴山也是一脸紧绷,而后赶紧呼出一口气解释道:“大人初来石台县,不知这到了三四月,天时冷时寒的,容易病着。小人不过是摔断了腿,哪里就值得大人特意赶来探病……家里也没什么能招待的,大人嗓子不舒服,喝口水缓缓吧。”
“既然是你的心意,刘原——”
应抒弘不单是接了,还顺道把另一碗也放在刘原的手里。
分明就是一只平平无奇的灰陶碗,刘原的腰都矮下去一截。他看看自家大人,再看看主人家,嘿嘿笑着,“大人这……巴大哥也是……都是自家兄弟,这么客气——做什么——”
后一句,几乎要把后槽牙给咬了。
巴山还强撑着要站起来,一个劲招呼着:“大人吃梅子吗?我家婆娘别的手艺不行,腌制咸梅的手法却不错……还不快去抱一坛出来,给大人带着回去,五六月吃碗咸梅水,能解暑消渴。或是用咸梅来炖鱼,我小弟家是卖鱼的,回头让他送两条给大人尝尝,乡野法子,滋味也不错。”
话是对张氏说的,眼睛却是一眨不眨盯着应抒弘的碗。
低头,张口,喝下去,喝下去……
注:[1]诸葛亮《诫子书》
三次元不顺,不过不会坑,会慢慢写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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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咸梅炖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