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霭氤氲处，柳如初卧于卷帘之后，右手执笔，左手执珠算，欲拟女书院筹备纲要。书案上，是一篇已经写就的谏启女智疏。
“柳典簿，安排得怎么样了？”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柳如初抬头一望，连忙起身道：“回内舍人（1），臣细细盘算，银两不够。”
“不够？”
“没错，从建设支出上看，场地租赁、校舍营造、教学设施总预估八百到一千二百贯，这属于一次性投入。而持续性投入，也就是运营支出，年耗预估三百贯。人力资源的投入是关键，比如专职教师、勤杂人员、技术教习之类。我们要办的是书院，那么文化资产的投入也十分的关键，藏书建设、教材编撰都需要人。这其中还包含隐性成本，办女校这件事情，必定受到朝廷上许多官员反对，我们需要政治打点，这其中的花费是难以预料的。对了，还需要风险储备金，以备不时之需，万一有意外发生，我们可以立即启动这笔资金。”
“所以，不够。”柳如初一一列举后，总结道。
“内库这边，我会再争取，你看看还能不能筹些钱来，我们既然要做，就一定要办成！”内舍人道。
柳如初颔首沉思片刻，对曰：“臣有一计。”
内舍人微微抬眉，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你想到了什么？”
“不久之后是花朝节，洛阳百花竞放，到那时我与内舍人便要赶回长安，同武皇一起庆贺。自隋唐以来，写诗之风盛行，一度被列为进士科的内容。内舍人善于品评诗歌，不如随陛下游玩之时，开展诗会，表面上是考验文武百官的能力，实际上是观察随同前来的女眷的才能，等到时候时机到了。再将这些计划一一呈给陛下。陛下感于武周女子之才，便有可能鼎力相助。”
“如初，你说得在理。那我们这几天要好好筹备，两边都不能落下。”内舍人眼含赞许，肯定道。
“是。”柳如初应允。
......
“长安这边的寒食散买卖问题，还有狼卫的动向，调查得怎样了？”内舍人又问。
“回内舍人，昨日臣去合欢酒肆，有发现交易状况。”她拿出昨晚记下来的交易人员名单，双唇微启，禀报道：“有三个是胡人，一个是粟特人，还有一个是扬州人。这个扬州人姓舒，是商贾之人，但生意不顺濒临破产，便误入歧途。体型中等偏瘦，面容衰老，眼角有一颗黑痣。其余几个外邦人，据调查，是合欢楼的常客，想要查办他们，不难。但关键是，要从他们背后发掘更多势力。”她紧接着又补充道：“狼卫，牵扯甚广……臣，不敢妄下决断。”
“那好，你给我盯紧了，撒了网，抛了钩，鱼上不上钩，得一会才知道。”内舍人说罢，消失在迷雾中。
另一边，李姰何正在一排排书架中仔细翻找着，为书院准备着教材。
“姰何，我寻你很久了，你方便的话，我们能聊聊吗？”
李姰何一回头，自己的丈夫正站在她身后，目光恳切地凝视着她。
原来，他早就在暗中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而且，已经很久了。一想到刚刚身后一直有一双眼睛凝视自己，李姰何便有种莫名的不自在。
“我不方便。”她轻轻地答道。
“这对我们很重要，姰何，有话就要开诚布公，你我之间......不分你我。”又一次请求，倒有点像是哀求。
李姰何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说吧。”
“李姰何，你敢想敢做，我...很是敬佩。”他紧接着微微颔首：“世上女子千姿百态，各有各的精彩。你本不应该被礼教束缚，被那些所谓的责任和期待压制。他们不能定义你有没有女人的样子，因为你有你自己的样子，在我心里，独一无二。”
“我理解你的想法，我尊重你的选择，所以我从来没有强迫你。希望，你也能...理解我。”他字字如冰锥般，敲打着李姰何的心。
“可问题的关键是，你是尊重我，可是他们？你的父母，你的宗亲，父辈的压制，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支配......他们不会放过我。而你，你是我的丈夫，你做了什么？”李姰何抬头望向他，眼里是冷静，是怀疑，是悲愤。
“我当然理解你。这些话你跟我说，那我默认你是要给我一个交代。可是，我也希望你给他们一个交代。”说罢，她又一头扎进了书中。
两性的恋爱，本就是光明正大的事，并不是污浊神秘的，但它的来源必须基于纯洁的友爱，美的感情渐馥渐浓，个性的接近，相互的了解，思想的融合，人生观的一致......（2）
一阵沉默。
王守诚的声音低哑而沉郁：“我会想办法。”
......
夜晚，繁星点点，忽隐忽现。王守真手握星角器，在夜色里静静地观星。身旁放着的，是她用枣木板制作的七孔星板和一根不止从哪找来的竹竿。
她还是那样的安静，肃穆，冰冷，孤独。
“守真还没睡呀。”李姰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使她拿着星角器的手不自觉颤抖了一下。
可不是嘛，民间本就严禁私习天文，女子观星，岂不谬哉？
“我在测算大角星的赤经，”她轻声念道：“‘角宿两星南北悬，中有平道上天田。大角一颗明如炬，直引斗柄向东南。’（3）大角星，又名天栋，悬于东天，犁铧破春田。现在正是春天的好日子。一切，都充满希望。”守真说罢笑了笑。
李姰何看着天空中那颗大赤星，它的光芒略有些微弱，可她越看越觉得燎原，似乎能照亮整个天空。像一只眼睛，带着愤怒，狂热，野性，是冲决罗网，勇往直前，自信解放的少年意气。
“真美啊。”她叹道。
“嫂嫂也觉得好看？”守真看看她，眼波流转之间，是严谨认真中的亲切温暖。
“当然。而且，我想到了我们的未来......”她出神地望向远方：“或许我们，将会是故事的主宰者，我们是燎原的烈火，照临茫茫四野。你相信吗？”
王守真点点头，银曜石般的眼睛闪烁着，似乎也成了黑夜里的星星。
静谧又美好，两人并肩坐在院门的石阶上，她们畅想着未来。未来，她们办了女校，许多和她们一样的“她们”，能在这广阔无垠的天地间，恣意的呼吸。未来，不论是博学多才者，聪慧伶俐者，温柔宁静者，肆意奔放者......大千世界，多姿多彩的她们能像这满天繁星一般，发出自己的光芒。
“这几天，我也在寻找合适的教具，查了很多书。想着若是她们喜欢算数，喜欢星象，得增加点趣味性。柳如初那边在准备，我们也不能停，待时机成熟，我们立马动身。”王守真突然开口。
“好，那我们两个，都要好好准备。”李姰何终于绽出了笑容。
守真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嫂嫂，爱情，是什么样的？”
“人人都说我哥是神仙般的人，只有我知道，他不过是个男人。”
“爱，对我来说，是种欣赏。为了让这种欣赏长久下去，我不断完善自己，充实自己。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至少...我对知识是如此。”
人，我不知道。小时候的我...分不清海和天，也分不清好人和坏人。现在，我似乎也分不清。
李姰何看着怀里迷迷糊糊的守真，眼里是无尽的温柔和怜惜。她用力地抱起守真，朝院内走去。
“三斜求积...倍中加边。（4）”守真呓语着。
睡吧，好好睡一觉吧。
下午去悟言小室与她们汇合，原来媎妹都开始了各自的准备，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运转......李姰何想着，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幸福。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又是闪闪发光的一天。
（1）内舍人：中国古代官名，隋唐时期主要作为太子属官，负责起草诏令、参议表章等文书工作。本文指上官婉儿。
（2）引自邓颖超。
（3）引自《步天歌.亢宿》
（4）引自王贞仪《筹算易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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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心中自有明月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