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裴渊清失眠了。
随意披了件狐裘,起身看着窗外的雪景。
外面的雪下得正大,纷纷扬扬好似白絮飞舞。
裴渊清的眼神愈发迷茫,他开始恍惚,那二十年是一场大梦吗?或这又是一场持久弥乱的幻境。
伸出的手上落下几片雪花,在手心化成了几滴水。
若是梦······
裴渊清没想到自己还有爬他人床的一天。
可一想到身旁躺着的小公子,裴渊清觉得无所谓了。
小公子消瘦了许多,脸上显出了几分苍白的病态,裴渊清却只敢看着,生怕伸手一触让小公子醒来。
韶衡刚一睁眼,整个人便不敢再动一下。
韶衡不明白,裴渊清到底要做什么?
如是韶家势大,那裴渊清便会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可上次只留下了一个下次再说,那便是还未考虑好,但韶衡看不得自家再一次陷入险境。
裴渊清睁开了眼,用手覆在韶衡额上:“好些了吗?”
韶衡将目光移开:“好多了。”
裴渊清的手划过自己脸庞,韶衡衾被下的手握成了拳。
“阿衡,你说,这是不是一场幻境?”
裴渊清终究还是不敢睡去,只是合眸了一夜。
见韶衡不答,裴渊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如果是幻境,又怎么会这般真?若不是幻境······”
一阵沉默。
裴渊清看着韶衡的脸上不自然的红色,便起身召唤来小太监吩咐了几句,见小太监提着恭桶赶来放好,裴渊清遣散了宫人,亲自伺候韶衡。
韶衡咬着牙被抱回榻上,他越来越看不懂裴渊清了。
传了膳,换了药,眼见着今日不上朝,裴渊清便在着坤宁宫兜兜转转了起来。
嫌弃这处的装饰不好,撤了,换个新的,嫌弃这地不干净,招人,擦干净了,闻着香味不对,换了,把新上供的龙涎香换上。
闹腾了半日,眼见这焕然一新的坤宁宫,裴渊清方才有了几分满意。
进内殿一看,不知何时,他那好侄儿已经和韶衡开心聊上了。
两人一见他进来,顿时收起了笑意。
两人这反应搞得裴渊清牙一酸,“太子,今日的课业完成了吗?”
闻言,裴延宗的小脸一下子变了,诺诺道:“还未。”
裴渊清故作威严:“那还不去?”
裴延宗看看严肃的裴渊清,又看看韶衡,一时间犹豫了。
裴渊清眼看着自家小公子拍了拍好侄儿的肩,温声道:“延宗,先去把课业做好,做好了再来看我好吗?”
裴延宗乖乖应声,对着裴渊清行礼便离开了。
看着面无表情并不待见自己的韶衡,裴渊清苦笑一声,大咧咧地坐在小公子身旁。
“你养伤的这些时日,我便留在坤宁宫了。”
“你放心,韶家都会没有事的。”
裴渊清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韶衡只是时不时应两句。
见韶衡态度冷淡,裴渊清咳嗽了一声,伸手握住了韶衡的手,惊得韶衡手一抖。
裴渊清见状,安抚似的拍了拍,道:“别怕,我只是想握着你的手。”
真的只是握着。
韶衡的手生得好,修长,骨节分明,一看便是抚琴的清贵公子。
裴渊清则不然,满手的老茧,粗糙得很,幼年时活得辛苦,身为皇子却也时常为了吃穿担忧,虽然最终当上了皇帝,但却长得也不高大,也亏相貌过得去。不然日后的史官想夸他一句都难。
气息均匀,裴渊清已然睡着。
裴渊清的手不修长,却是粗大,带着热意,能将韶衡的手紧紧包裹住。
不消几息,两人手掌紧贴的地方便生出了汗。
韶衡却不敢轻易收回手,刚刚他的手只是微微一动,裴渊清恍若被惊雷击中般直起身子,双目怒瞠,直勾勾地看着他,却又似乎透着他再看什么,又垂首看了看韶衡被握住的手,沉思一瞬,张手错过五指,两手紧紧握着。
左看右看,裴渊清满意地点点头,对韶衡一笑:“这么多年了,好似只有这一次的幻境最真切······”
被裴渊清直勾勾盯着,韶衡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克制着自己的呼吸,怕惊扰了癔症中的裴渊清。
“只是这究竟是真是假,我好像真的分不清了。”
韶衡努力地克制着呼吸,竭尽全力地避免全身颤抖,看着裴渊清在他的手上落下轻轻一吻。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醒了依旧是个孤家寡人,若真是黎民之愿,上天垂怜于我裴渊清,我绝不重蹈覆辙!”
声音渐渐弱去,裴渊清沉沉睡去。
韶衡看着两人紧握的手,又看看沉睡的裴洪远,心下思绪万千。
天牢
“罪人韶闻,还不见过圣人!”
韶闻一惊,看着裴渊清,连忙从草席上起身行礼:“罪臣韶闻,参见圣上。”
裴渊清挥退了侍从,这才有功夫打量着这位岳丈,一身囚衣虽染血,但行动却也利索,看来并未受到多大的伤害,裴渊清道:“起身吧。”
“谢过圣上。”
韶闻起身,垂着头,听候发落。
裴渊清不言,晾了韶闻一会,见韶闻有些站不稳了,方才开口:“韶闻,你可还记得太平十五年攻彦国的事吗?”
彦国,韶闻仔细思索却记不得当年有什么大事。
可小心撇了裴渊清一眼,又觉得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他忘却了,再仔细想想,似乎只有一物有颇大的影响,但那影响的是伪齐。
韶闻只好道:“罪臣不知。”
“不知?呵呵,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裴渊清冷笑两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甩在了韶闻脸上。
韶闻连忙拿起信一看,双膝猛地跪地,沉吸了一口气,面色反而坦然了:“臣知罪。”
裴渊清讥讽道:“知罪,你什么知罪?”
韶闻道:“微臣能有如此风光,此皆受恩于先帝,当日受封左柱国时,微臣早已许下诺言,此生一心忠于先帝,纵使万般罪孽,皆由臣担下!”
“好好好!真当是个忠臣良将啊!”
裴渊清哈哈大笑,面上已是有癫狂之状。
“韶闻,朕问最后一遍,你真当知罪!?”
韶闻跪在地上,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一时间竟不敢回答。
好半晌,韶闻对着裴渊清跪拜一礼,才道:“请圣上让罪臣死个明白。”
“明白?你还不明白吗?伪齐的乱战是怎么起来的,你不知道吗?”
裴渊清冷冷地看着他。
韶闻一愣,伪齐的战乱是由伪齐帝英年早逝无子导致的六王争权,更何况他就是当年暗谋的参与者,怎么会不知。
突然,韶闻打了个冷颤,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裴渊清,张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身子控制不住地抖着。
裴渊清居高临下看着韶闻脸色的变化,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袍子,道:“这个罪,你知不知?”
心脏剧烈跳动着,韶闻只觉口干舌燥,哑着声道:“罪臣不知。”
裴渊清笑问道:“真不知?”
韶闻长吸一口气,这才敢直视裴渊清,道:“此事,罪臣真不知。”
“好好好!”裴洪远双手扶起了韶闻,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那岳丈倒是白受这一顿苦了。”
“来人,除了岳丈身上的镣铐。”
身上披着裴渊清亲手系上的紫袍,手上的镣铐已经解开,可韶闻依旧觉得不真切。
看着面前依旧春风和煦的裴渊清,韶闻垂着头,自觉地站在裴渊清身后。
裴渊清却道:“岳丈带三位兄长回国公府吧,阿衡在宫中养伤,岳丈倒也不用担忧。”
韶闻连忙道:“罪臣遵旨。”
直到裴渊清离开,韶闻才缓缓松了口气。
浑身沐浴在阳光下,站在坤宁宫前的裴渊清突然笑了。
只是笑着笑着,眼眶中蓄满了泪。
老春子小心翼翼道:“圣上?”
裴渊清抹了一把泪,笑道:“朕无事,只是许久未看到这般好的太阳了。”
看了眼门口,裴渊清道:“太医可是上完了药?”
老春子答:“太医不久前就上好了药,帝君现在正在歇息。”
“嗯,”裴渊清踏入殿内,“你派人把奏折搬来,这些时日朕就歇在坤宁宫了。”
老春子答:“老奴遵旨。”
裴渊清放缓了步伐,悄无声息地坐在榻上。
韶衡面容平和,睡得正稳。
韶衡生得极好,貌若潘安且不确切,裴渊清忆起当年花灯节的一撇,此人应当是月中仙。
鬼使神差地,裴渊清低下头,在韶衡的侧脸轻轻地碰了碰。
压抑住了激动的气息,面上显现出不自然地潮红。
细说起来,裴渊清并没有真正动过韶衡。
当年大婚,老皇帝撑着一口气看着两人拜了高堂便咽了气,那些腌臜事裴渊清也并未知晓,便是规规矩矩地守孝了一年,不近男女色,不食荤腥。
好不容易忍过了一年,裴渊清总想着有时间能和韶衡合欢,但见了韶衡眼中的抗拒,裴渊清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两人虽同床共枕四年,但裴渊清却始终没有对韶衡下手,尽管裴渊清明白,如果他强制性去做韶闻未必会拒绝,可他到底败在了韶衡眼中的抗拒下。
他爱的人,终究是特殊的。
男子为后本就是前无古人之事,但裴渊清舍不得韶衡困于礼制,故而以帝君称之,韶衡的礼服也是由裴渊清身上的龙袍除去了日月星辰与山川所化。
他明白,韶衡是男人,纵使他居于后位,但他依旧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他可以放弃一切,除了韶衡。
只是他从来没想到两人之间最终是那样惨烈的结局结束的。
但幸好,真的幸好,他还有再来一次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