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长街人来人往,路边两侧小吃摊主叫卖声不绝于耳,酒楼门口跑堂小二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萍萍就这么一无所有素手在街上行走,街边的糖画摊前围了群孩子,吹糖人的老汉正捏着琥珀色的糖稀,三绕两绕就转出只活灵活现的小老鼠。
她盯着那只糖老鼠,忽然想起自己十岁那年,父亲还没把她卖给人牙子的时候,也曾举着这样的糖人跑过三条街。
站在对面吞咽口水,摘下鬓角的珍珠耳坠,转身走进当铺换了二两银子。
出来时糖人摊子旁边小孩已经跑远,就像她当年那样。
萍萍抬脚走到摊子旁,“老丈,给我来一个最大的糖人。”话音刚落,身后换来一个女声:“我也要一个。”
一回头,见陆衔霜牵着匹枣红马站在身后,手里捏着枚铜钱抛起又接住。见她看过来,嘴角咧开露出两排大白牙:“不请我吃吗?赵平安。”
萍萍,不对,是赵平安咬牙切齿,把钱递给老丈,纷纷接过两个糖人,递给她其中愤愤不平:“我只有二两银子。”
“还有头上的金簪。”陆衔霜一口咬掉糖人半个脑袋,得到赵平安一个白眼,咔嚓咔嚓吃起来:“前头有家羊杂煲,我请你。”
小吃摊的矮桌油腻腻的,老板娘端上两碗羊杂粉丝煲,白汽裹着胡椒的辛辣扑面而来。
赵平安提起裙子坐下来,握着粗瓷碗,指尖被烫得发麻,却舍不得松开。
对面陆衔霜已经用竹筷挑着粉丝,大口大口吃起来。
她也不甘示弱,跟着吃的额头冒汗,一大碗粉丝煲很快吃完,热浪熏得眼眶红彤彤,袖子抹了把嘴,“你来找我,总不会是为了请我吃这个。” 端起碗喝掉最后一口汤,暖意从喉咙一直熨帖到心口。
一阵风吹过,赵平安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陆衔霜挑眉看她桃红色裙上摆沾着些尘土,这姑娘一点没当回事,一碗羊杂煲没吃饱,又叫了几个小菜和烧饼继续吃,“喝酒吗?”
她点了点头,说起正事儿:“我在供词里看见,你知道贾芃是秀秀姨娘和马夫的孩子这件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嗨呀。”说起秀秀姨娘,赵平安没忍住直接笑出声,反问道:“你知道秀秀没进府之前是干嘛的吗?”
“不是卖身葬父吗?”
“嗤,她和马夫是夫妻,一直干仙人跳的营生。”赵平安专门等陆衔霜喝了口的时候张口,成功听到一阵猛烈地咳嗽声,勾起嘴角得偿所愿。
陆衔霜无语的不行,这人性子真恶劣,不过对她胃口,擦了擦嘴角,一时好奇心旺盛:“你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贾连城把她带回家的时候,你就提前认识他了?”有句话她没敢说,怕被打,如果她能早一步,是不是萍萍是大姨娘,秀秀是二姨娘了。
赵平安翻了个白眼,举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诶,把看好戏的眼神收一收。”说着调整了一个姿势,翘起二郎腿,和对面陆衔霜把腿杵在凳子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之前就认识她,秀秀能进入贾府,还是我在贾连城耳边吹了点枕头风。”
说起从前,赵平安神情有些怅然,还是陆衔霜大惊失色,表情太过丰富,才让她有些开心得意。
“七年前吧,红袖招去了一个客人,是望月台礼部尚书小妾的弟弟。切要给我赎身,带我回望月台。”
赵平安压低声音满脸不屑:“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又是个什么东西,小妾的弟弟,真把自己人家小舅子呐。”
望月台那地方贵人遍地走,随便一块砖都能砸到个二品大员,高门大户扯着嗓子喊一声二叔,都能无数人应和。
礼部尚书,小妾,的弟弟,的小妾。
她疯了才会跟对方走,随便谁都能开口打死她,本来活的没有尊严就算了,跟他走之后性命也得不到保障。
“所以你借贾连城的手躲开那个弟弟。”这个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绕一个大圈子把秀秀也拉进去呢?
赵平安有些不习惯陆衔霜现在情绪外露,几乎每变一恶搞表情,就能让人看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可没给她挖坑,只是看在认识多年的份上,给她提供了贾连城这么一个不把银子当回事儿的捞男。”
说到这儿赵平安撇撇嘴,小声蛐蛐。
“我要是早知道她脑子有泡,为了男人背刺我,再见面的时候压根不会相认。”咬牙切齿恨得不行:“脑子进水的蠢货,明明要脸蛋有脸蛋,要脑子有脑子,非要为了个男人搭上一辈子。还有贾若那个小畜生,不愧是马夫的种!竟然能对亲娘痛下毒手!”
陆衔霜似笑非笑,怎么看她满脸愤懑,话里的意思还替秀秀遗憾呢。
“马夫死后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谁在乎狗东西多会儿死,不就是在秀秀院子……不对,陆捕快,你的目的不是秀秀,难不成马夫犯了什么案子吗?”
“这些你就别管了,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啧啧,也是,你爹就是卷到这种事儿才被灭口的。”
陆衔霜端着酒碗突然胳膊抖了一下,酒水顺着碗口撒出来,猛地直起身子,死死盯着赵平安,“你刚才说什么?”
赵平安话说了一半停住,对视回去,神情平静,伸出胳膊,掌心朝上。
两人谁也没动,就这么互相对视,僵持着,最终陆衔霜率先败下阵来,“你真的很聪明。”递过去一张纸。
赵平安接过,确认是自己的卖身契后,认真叠整齐,抱在手帕里,塞进怀里,“不聪敏的漂亮女人,早就死了。”
“说来,我和你娘也有过一些缘分。”外头医馆不给楼里的姑娘看病,生怕被带累了名声。
她们平时没有大病就忍着,生了大病只能等死。
当初红袖招有个十岁的姑娘染了病,要被撵到巷子里自生自灭,是顾大夫路过的时候救了她,又在清晨的时候上门给她们治病,大家断断续续在顾大夫的治疗下,日子才好过一些。
“当初林捕头和大夫相继出事,我们就察觉不好,只知道事情与贾连城和路梧州那边有点关系。我之前和你说户部尚书小妾的弟弟,也是那头的人,他在富安府待了一年有余,就是他帮着贾连城站稳脚跟。”
“既然他看上你,为什么会允许贾连城给你赎身?”
赵平安摇头:“准确的说是我设计让他把我送给贾连城,我是他送给贾连城的礼物,代表着他对贾连城的看中,以此来威慑谢蓁不会轻举妄动。他们也怕谢蓁闹大了事情不好收场,到底是在谢大人的管辖下,不敢闹得太过。”
天完全黑下来,两人也吃完饭,赵平安没有地方去,陆衔霜带她回到自己家:“你在这儿安心住着,好好想一下我说的话,有了决定后告诉我。衙门还有事儿,这两日我就不回来了。”
陆衔霜上马离开,赵平安想起什么,“你等我一下。”匆匆回去房间,快速在纸上写写画画,不一会儿又跑出来:“当年那人离开的时候,带了我几个小姐妹走,你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去望月台找她们,只要你说是顾大夫的女儿,她们会帮你的。”
“多谢。”陆衔霜抱拳道谢,拽着缰绳打马离开。
陆衔霜拎着几坛酒把马儿送去马棚休息,懒得走路,直接挑了一个距离吃饭厅堂最近的一堵墙翻过去。
两只手上挂满酒坛,走路的时候发出哐当脆响,得到很多消息,心情实在不错,眼瞅着快要走到地方,已经能闻到空气中香气扑鼻,青布靴底碾过地上的枯叶加快速度,扯着嗓子往里走,“二哥,这红烧肘子要是没炖烂,这几坛好酒你就别喝……”转过弯,话音卡在喉咙里。
游廊里灯笼斜斜挂着,光线下每个人的脸都像蒙着层灰。
刘啸虎蹲在门槛上,见她过来,吐了一口气,指了指前头。
谢清晏和叶青锋背对着她,以他俩为中心,所有在衙门当值的衙役围成一个圈站着。
“这是怎么了?” 陆衔霜把酒坛往桌上一墩,还以为他们在玩男子汉之间的游戏。
其中一个壮班回头,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陆捕快,你回来得正好。” 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去押贾芃的两个弟兄…… 没回来。”
陆衔霜的肩膀在男人说完话的一瞬间,绷得像张拉满的弓,筋骨都似要被这股力道扯断。
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像是有无数面铜锣在颅腔里同时敲响,震得她眼前发黑。
这么一会儿的时间里,人怎么就突然没了呢。
她不敢,也不愿意相信,往前疾走两步,急切得忘了周遭,衣摆带着风扫过桌角,偏偏勾住了酒坛的麻绳。
“哐当……”
酒坛坠地,脆响摔破夜空,酒液混着碎瓷片泼洒在地上,很快没入其中消失不见,急切地仿佛有兄弟在大口大口喝酒。喝完还不忘砸吧嘴,抹一把嘴角,大喝一声:“爽!”
酒香醇厚瞬间弥漫在空气中,可这香气落在陆衔霜鼻尖,却只觉得刺鼻。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是有把钝锯在来回拉扯,头疼得让她几乎要弯下腰去。
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脚下像踩着团棉花,整个人都在往下坠。
眼看就要摔倒,刘啸虎惊呼着扑上来,伸手扶住她胳膊时,只觉她掌心下触碰的皮肤烫得厉害,肌肉硬邦邦地紧绷着,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小陆发烧了!”一句话,周围的人“哗”的围了上来,一张张脸在她眼前模糊成灰色一团。
他们嘴巴一张一合,像是有无数话语涌出来,可陆衔霜耳中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那些声音全被脑子里的轰鸣吞噬的一干二净。
她想张口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死死咬着下唇,任凭那股尖锐的疼痛从太阳穴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喘不上气,憋得心口生疼,紧紧抓着萧鸣凰的手,眼眶不止何时眼泪滑落:“我该和他们一起回来的,是我害了他们。”说完,眼眶凸出来,死死看着夜空,之后在大家惊呼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