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衔霜在两人伸手之前一跃而起,重新坐回原处,摆手招呼她俩坐下,脸上诧异还没有完全收起,眉毛皱成八字。
“先说正事儿。”该死的陆鹏,两人都能当她娘的年纪,整天还扭捏这种事情,还是在这个麻烦的时刻。一扭头看到桃花小脸煞白,陆衔霜马上知道自己那句话让她想歪了,咳了一声:“女孩子要等男人追求几次再答应,不然他容易不当回事。”
她发誓自己绝对没有棒打鸳鸯的意思,只不过对爱恨情仇不感兴趣罢了。
谢蓁轻轻拍了拍桃花的手背,温声道:“好啦,坐下继续吃饭。”桃花脸色苍白又逐渐变得粉红,小声喏喏一句没人听清楚。
席间推杯换盏,谢蓁很熟悉这种生活,陆衔霜也是个随性的家伙,除了桃花一会儿给这个倒酒,一会儿给那个添茶之外,三个人看着倒是和谐。
不过如果忽略年龄的话,陆衔霜和谢蓁这一刻像是一对母亲,而桃花则是被保护在圈内的女儿。
“谢老板,秀秀的事情你和我说句实话,事先到底知不知道?”
谢蓁亲自抬手给陆衔霜酒盅斟满酒,差点喊一声窦娥冤:“陆捕快,我这生意都乱成一锅粥了,哪有心思放在她们身上。”
每个家主都不会把眼神放在后院一亩三分地上,她不屑,也没必要。事实上谢蓁也没想到突然秀秀死了,偏偏嫌疑人还是陆鹏,当天夜里桃花花容失色敲响自己门的时候,听到她在说什么,一瞬间还以为幻听了。
陆衔霜握着酒杯静静看着她俩,谢蓁面不改色任她看,桃花揪着手帕低下头,不好意思有,心虚却没有,“师,陆捕快,秀秀姨娘的死真不是陆鹏干的,他喝多了怎么可能去杀秀秀,也没有必要不是,反正家主迟早要把她们赶出去……”猛地捂着嘴,眼睛陡然睁大。
“哦?迟早赶出去。”好半天没人说话,谢蓁没好气看了桃花一眼,陆衔霜指尖在桌面点了点:“谢老板,我记得你说过贾连城当了绿乌龟,秀秀的孩子是马夫的,该不会其他几个姨娘的孩子也不是贾连城的吧?”
谢蓁筷子里的菜突然掉在桌子上,室内寂静无声,桃花倒吸一口凉气分外显眼,仿佛在说她怎么知道的。
陆衔霜看了桃花一眼,“桃花,你的孩子是谁的?”不是她诚心侮辱,而是桃花的性子实在不像一个青楼楚馆里,万千红粉骷髅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头牌,单纯的让人怀疑之前的消息是不是有什么差错。
“我……”桃花旺谢蓁身后躲了躲,不知道该说什么,轻轻揪着她的衣摆,十分懊悔。
“好啦,陆捕快是自己人。”
“还真的没有一个是贾连城的?”陆衔霜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给谢蓁竖起大拇指,等待她继续。
“我早年被贾连城暗中伤了身子,本来就不能有身孕,他想要吃绝户把我的家产给别人,算计的不错,也要看看我乐不乐意。”
“所以你就给他绝育啦?”挺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惜贾连城到底不知道,不然还能看他笑话。
很显然谢蓁也是这么想的,“说起来真是晦气,我也没想到他死的这么突然。”早知道就该提前透露给他,说不定还能把人气死,“桃花的孩子是我们找了一个被诬陷的文官借来的。”
这么一说陆衔霜立马懂了,六年前谢清晏回望月台述职的时候,富安府同样动荡不安,那个时候有些没有后台的小官,被牵连在所难免。
“萍萍,宁儿,还有绿叶,她们的孩子……”陆衔霜实在有点一言难尽,谢蓁究竟怎么做到的,竟然都给贾连城戴帽子:“按理说家业是你的,她们就算想分家产,也轮不到,你直接把人赶出去不就行了,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有一天你受够委屈就懂了,不过我希望你不会遭受我这样的人生。”谢蓁冷笑,“二姨娘的儿子是绿叶弟弟大柱的,宁儿和管家不清不楚,绿叶的孩子我还真不清楚是谁的,一点线索都没有。你想怎么查怎么查吧,案子结果出来以后,我就把她们赶出去。”
这群人心眼一个比一个多,她不耐烦养一群没关系的家伙,尽早赶出去早省心。
“行吧。”陆衔霜走到门口突然停下,“那往后桃花嫁出去,她闺女怎么办?”
“我们早就说好了,孩子随我姓,她日后要继承家业顶立门户。”桃花在谢蓁身边跟着点头,陆衔霜不置可否:“以后别招赘了,现在就不错,日后会更好。”
“姐姐,你说她是什么意思?”陆衔霜离开之后桃花揣测不安,这年头讲究天地君亲师,虽然她交给陆鹏的好像不是什么正道上的东西,但她往后要嫁给陆鹏,就要跟着叫一声师父。
谢蓁已经招呼丫鬟婆子把几个姨娘的卖身契拿出来,准备等结案之后放她们离开,“桃花,从前发生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你如果生在一个富裕人家,根本不会遭遇后面那些。”
其实谢蓁和桃花相识比贾连城更早一些,桃花脑子单纯,但脸实在美丽,醉红楼的老鸨为了摇钱树也对她还行,有时候要会允许她出门上香,当然,身边要有人跟着。
她们二人的相遇就在城外寺庙,那天刚好是母亲的祭日,谢蓁漫无目的在后山来回踱步,桃花以为她想不开,始终陪在身边,直到天黑下来,默默送她下山。
之后谢蓁打听到桃花的来处之后,亲手炮制贾连城把人赎回来,两人联手借种生子,往后她给桃花自由,桃花陪她走一段最艰难的路。
“陆捕快说的不错。”谢蓁让婆子下去,拉着桃花坐下来:“你现在也看清楚了,底层男人实在不能信,钱权这种东西如果不是他本来就拥有,你给他,他不会感激,只会觉得自己厉害。”
虽然把女人比作商品不太好,但本质差不了多少,百姓出门买东西捡了便宜会感谢掌柜吗?自然不会,他们只会觉得自己运气好,是他的本事。
放在婚姻中也是同理,越是不要求,越是被人看不起,男人不会觉得该感谢女人,他们只会觉得自己厉害。
两人说了一通,婆子进来表示事情已经办妥了,谢蓁看向桃花:“你也过去厅堂帮趁着陆捕快查案吧。”桃花听话离开。
吃饱喝足,陆衔霜大马金刀坐在上首,下面三个姨娘和那日秀秀姨娘院子中、周围的下人都在此处。
没了大姨娘秀秀,二姨娘萍萍自觉可以当家做主,扫视一圈当即不乐意了:“都到了,桃花怎么还没来。”
“管好你自己。”桃花从主院带来两个丫鬟,刺了萍萍一句,和陆衔霜说道:“大人,这两个丫鬟今日刚来,当家的让我转告您有事情可以吩咐她们去做。”
“大人,有事儿您吩咐就是,奴婢青瓷/朱弦。”两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眨巴着眼睛水灵灵看向陆衔霜,一左一右站在她身边,脖子仰的高高的,一个倒茶,一个捶腿。
陆衔霜都猛地,好端端的这是什么情况,一把接过茶杯,又把朱弦拉起来阻止她捶腿:“我办案呢,你俩不用这么伺候。”
姐妹俩是谢蓁跟前得力婆子的孙女,如今十三岁,翻年便是能说亲的年纪。“我们姐妹俩能伺候您是我们的荣幸,回头说不定还能说个好人家。”这话直接让陆衔霜无语凝噎。
前些日子这位陆捕快来的时候,她们就听奶奶说起过,这位陆大人今年只有十六岁,却习得一手好医术,还在衙门当值断案,西街柳婆婆被偷了银子的时候她们就在当场,亲眼所见她当街头扫一眼,就能从人群中把扒手揪出来,十分厉害。
陆衔霜把朱弦拉起来,朱弦酡红着一张小脸羞涩地不得了:“大人,您当时在西街一眼就抓住小偷,我和青瓷看的分明,您真的好厉害呀。”
差不多的年纪,怎么陆捕快就这么厉害呢,当初回去家里奶奶每天都要念叨好多次。
谁知道突然有一日就在谢宅遇见了,今儿个一早,奶奶就带着她们两个来了,说不准能有伺候陆大人的时候。
本来姐妹俩没以为能成,谁知道陆大人一行离开,赶晌午的时候她又返回来,这不,王婆子立马腆着脸求谢当家把姐妹俩送过来。
左右她们怎么着也不可能像陆捕快似得,干脆在她身边伺候一遭,回头说亲的时候也能攀个好些的亲事,这就是大人们总说的香火情。
陆衔霜没想到自己有一日被人当做登天梯,不由得有点好笑,又在这两个一口一个好亲事的时候没好气拍了一下,这个年纪正是在江湖闯的时候,总想亲事多没出息。
“行了,办案呢,你俩安静站我身后。”陆衔霜扫了周围自从桃花带着两个丫鬟进来之后,就没有开口过的三个姨娘一眼,眼睛率先钉在萍萍身上:“萍萍,事发当时,你说你在院子里,但是除了丫鬟之外没有人可作证,是这样吗?”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大晚上妾不在自己院子里还能在哪儿。”萍萍当即叫嚷起来。
可惜陆衔霜不吃她这套,一哭二闹三上吊是男人喜欢的戏码,她只会觉得心烦。
“我问你什么答什么,其余地我自有判断。”
“是,大人。”萍萍长吸一口气忍了,“妾当晚在院子中,身边只有两个丫鬟,没有别的人可以作证。”
“你的院子和秀秀的院子分别在西、南两个角,按理来说不可能听到什么动静,你为什么会在第一时间出现在案发现场?”
萍萍看向宁儿,她一向喜欢装可怜,现在正缩在角落里好像自己多无辜一样:“启禀大人,是三姨娘在大姨娘死亡当日下午使了人在我院子外头说,”看了陆衔霜一眼,继续道:“说看见大姨娘在外头和您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你们还在茶棚喝了茶。”顿了顿,“妾提前得知了消息,所以早就使了人在大姨娘院子附近守着,就等着闹起来之后去看热闹。”
这倒是实话,桃花在陆衔霜看过来的时候微微点头。
宁儿没想到萍萍竟然直接把背地里心照不宣的手段摊开将,手里帕子绞得变了形,指甲掐进掌心,“我只是拿不准主意,才好心提醒姐姐。”
“好意?”萍萍冷笑一声,抬手抚了抚鬓角:“可真是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你是盼着我去给大夫人告状吧?让她治大姨娘的罪,把她踢出局,顺便还能把我拉下水,惹了大夫人的眼。可惜呐,姐姐我到底魔高一尺,偏不上你的当。”
说着踱步到绿叶跟前,绿叶垂下眼帘乖巧站着,萍萍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宁儿:“倒是有人比你急。”
这会儿门口突然出来细碎的脚步声,陆衔霜皱眉看了一眼,绿叶的儿子贾若抱着布偶站在门口,小脸煞白:“我、我晚上去给大姨娘送糕点,就看见,哇,不是大夫人,大夫人没去过。”
桃花心头一凛,看死人一般看向贾若:“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在胡说什么,你们都是瞎了不成,还不把人压下去!”说着快步走到绿叶面前,“啪啪”眨眼间绿叶脸上多了两个巴掌印。
“你放开我娘,我要杀了你!”贾若挣脱开青瓷和朱弦,大叫着扑上来,挥着拳头就要砸桃花,桃花冷笑一声,不躲不避,绿叶眼看儿子要被带走,也跟着扑过来,桃花来不及闪躲,绿叶的指甲已经抓上来,脖子上火辣辣的疼,一时间厅堂乱成一锅粥。
陆衔霜靠在太师椅上,感觉越来越乱,她寻思着把叶青锋照过来一起查案,苍天大地,她就是个平平无奇的盗圣,哪里会查案。
听着这群人吵得头疼,顺手端起茶盏喝了口冷茶,青瓷见状赶紧松开贾若,跑过来给她重新上茶。
陆衔霜眼瞅着贾若嘴里不干不净骂人,额角青筋跳的厉害,整个厅堂好像塞满蝉在嘶鸣,呱呱呱个没完,直往天灵盖里钻。
他猛地抬手,一掌拍在身旁的木桌上:“都给我住嘴!”
木桌应声而碎,轰然落下,犹如巨石砸入深潭,激起冲天逆浪。
贾若叫嚣声停在喉咙,绿叶挣扎哭骂停下来,萍萍和宁儿互相对视一眼,然后默默后退,桃花捂着脖子什么都没说。
青瓷和朱弦双眼亮金金,视线在地上的木桌碎块和陆捕快的掌心来回扫视,“陆大人可真厉害呐,咱们要是能学上一星半点,往后也不担心被丈夫揍。”
又怂又自卑的话,成功令屋里的女人齐齐翻了个白眼,出息。
“一边站着去。”陆衔霜用力捏了捏眉心,掩下教育孩子的心思,转而看向真正的孩子:“贾若,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其他小孩都在院子好好待着,她本也没打算把孩子牵扯进来,虽然提前知道他们往后注定没了如今这般富贵。
贾若到底只有五岁,一时被所有人注视,正前方陆衔霜大马金刀坐在上首,手握着刀柄,仿佛一个不开心就会砍掉他的头。
贾若没有挣扎:“是娘亲叫我说的!”
石破天惊,萍萍和宁儿面露嘲讽,桃花义愤填膺指着绿叶:“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从前还仗着好人家的女儿看不起她们,也不看看都是做妾的,谁比谁更高贵不成?
绿叶也懵了,“若儿,娘亲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这些。”
“娘亲?你也配?”宁儿低头把玩指甲,她们这些人只能被叫“姨娘、小娘。”娘亲、母亲这种词儿,是当家夫人才能拥有。
绿叶总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殊不知大家都是人精子,就连桃花入府后在谢蓁照顾下好好生活,从前也不是她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
这世道对老百姓不好,对女人就更不好了,能堂堂正正吃饭,谁愿意做下九流的营生。
绿叶入府后虽然从来没有表现出来,但是面对大家的时候那股若隐若现看不起的样子,当谁看不出来似得。
萍萍、宁儿和桃花,她们三人从前吃的就是看人眼色行事的饭,绿叶以为自己掩饰地很好,明明不喜欢还要付下身子和大家交流。
宁儿从前是暗娼,暗门子里头也分三六九等,能熬出头的无一不是察言观色顶尖的主。
萍萍和桃花一个作为醉红楼的头牌,一个是红袖招的头牌,长得一等一的美,也有过被满城追捧的时候。
三个人精子都觉得她脑子有病。
有一天萍萍和桃花碰上,说起绿叶,两人都神色不虞:“都是卖女儿,四姨娘长得最丑,反倒觉得自己高贵起来。”
切,这个世道,长得美丑各有各的苦,偏生绿叶觉得满府除了谢蓁之外就属她高贵,没得令人倒胃口。
眼看又要吵起来,陆衔霜缓缓抬眼,目光扫过众人时带着冰碴子,最终停在绿叶脸上,神情玩味:“贾若说是你教他这么说的,可我看你的神情仿佛不是如此,你怎么说?”
绿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容秉,我,妾绝对没有教他这么说过。”
“哦?那就奇怪了,难不成一个五岁的孩子还能说谎不成?”
“呵。”萍萍看了绿叶一眼,“大人呦,这后宅最狠的,可不是那群壮实的护卫,而是揣着心思的孩子。”
她们这群人争夺,下头的孩子也要争夺,争当家的看中,抢资源,争地位,不会争的人早死啦。
绿叶猛地回头,仿佛不明白为什么她一直在帮二姨娘,关键时刻她总给自己使绊子。
萍萍撇了撇嘴角不看她,帮她?绿叶心里想什么自己清楚,她平生最讨厌这种人,明明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嘴上却总说着帮助别人,久而久之把自己都骗了过去,觉得别人真欠了她人情似得。
“啧啧,我没耐心和你们耽搁。”陆衔霜烦了,直接提刀出鞘,用刀背对着贾若小脸拍了拍:“小孩,实话告诉我,是谁教你这么说的?”贾若到底还是个孩子,面对武器威胁,裤子湿润,一股尿骚臭传出来。
“说!”陆衔霜面上一派冰冷,心里快要哭出声,阎墨,我想你了!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好好在大禄朝待着当盗圣不好吗,为什么要让她收如此折磨,她哪知道谁才是凶手,这群快要吵死不说,现在还有一个尿裤子的小孩,真的好臭啊。
陆衔霜心里哭唧唧,还不忘威胁贾若,这般铁面无私,不光吓得绿叶怯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贾若哇的一声哭出来。
“闭嘴,不说砍掉你的头。”
“哇,是舅舅。”
“你说什么?你这孩子胡说什么!”绿叶简直不敢相信,疯了一样朝她陆衔霜扑过去:“是你,是你威胁他对不对,他还是个孩子。”
得到满意地答案,陆衔霜捂着鼻子飞出去,看的青瓷和朱弦眼睛亮晶晶,对视一眼牵着手跟出去。
陆衔霜在门口大喘气,憋得够呛,孩子,孩子说谎不眨眼,这些当娘的真是给自己家的小崽崽找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