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杜勉当然只能跟韩子御挤着睡了。不过反正他又不是没跟他挤过,所以还挺熟练的。
夜,杜勉在梦中睁开眼睛,他发现他不在山顶了,而是在红楼。
起初,杜勉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以为他是起夜,不,只是早上起床。床上只有他自己,他坐着等了一会儿,屋里太静了,完全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杜勉来到卫生间,卫生间门没关,里面空空荡荡。他又去厨房,同样没有人。说不上是真的渴还是心理作用,他拿起厨房的水壶,往昨晚用过的一个一次性杯子里倒了半杯水,喝下去。喝完后他回身打量了一眼厨房其他地方,他发现他看不清。昨晚韩子御曾带着杜勉来厨房喝水,那时厨房没开灯,不过门开着,所以客厅的灯光就能照亮门口附近,只在门口喝水的话是看得清的。至于厨房里其他地方,杜勉也没想着看。可是现在,杜勉想仔细看了,却做不到。
这种非现实感很熟悉,很像梦中不完整的世界。杜勉思绪一转,心想:我飞。
没飞起来。
杜勉笑了笑,觉得自己魔怔了。
杜勉回到客厅床边,抬头看墙上的石英钟,上面显示时间是九点十分。杜勉记得昨晚他最后一次看时间就是九点十分,那是因为韩子御说该睡觉了,杜勉就抬头看了下时间。后来他俩洗漱,躺下后又聊了会儿天,真正睡着估计快十点了。石英钟上的时间看不出是早上九点还是晚上九点,如果现在不是梦世界,总不会在杜勉看完它那一眼,它就停了吧?或者,其实是第二天九点多停的,现在已经快中午了?
杜勉贴在窗户上看了看窗外,看不出时节。只见外面乌突突,没有半点太阳的光影。叫了几声韩子御的名字,没人回应后他又来到卧室门口,想要敲门,却见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小缝隙。杜勉想起昨晚睡觉时,他们将客厅的灯关了,却见卧室门那里有一线光,那是因为张秋霞还没睡觉,她的灯开着。张秋霞睡觉时不会把门关严,那是她的习惯,她怕睡在客厅的韩子御出了什么事情她不知道。
杜勉用指节在门上敲了敲,喊了声阿姨。门却开得更大了,杜勉一眼看到了一片虚无。他伸手将门推得更开,确认了这里的空间确实不存在,正是梦中的虚空世界。
杜勉挠挠头,想不通既然是梦世界,自己为什么不能飞了。不过话说回来,他做了那么多梦,初始地总是在山顶,这次不仅初始地换了,连场景也换了,竟然会是第一次来的韩子御家。他不知这算好还是算坏,他就觉得……好像有一点点寂寞。
杜勉穿过客厅,打算下楼,出去走走。然而到了楼下,卷帘门一拉,迈出去的腿竟然消失了。他回到楼上,将窗户打碎,手伸到窗外,再次消失。
这次梦的临界更小了,活动范围只限定在韩子御家的上下楼。
难道这就是不能飞的原因?下次做梦不会活动空间再度缩小吧?不会自己连动都不能动了吧?
杜勉坐在窗台上,腿伸进屏障外,人则靠着窗框发呆。
无事可做,空虚孤单。
杜勉对着看不见的屏障轻声问:“梦神,你在哪?”
这次梦的七八个小时中,杜勉没有任何错位感知。他也没再将手伸进去,去创造可能有的感知。
早上杜勉醒来时,样子蔫蔫的。韩子御以为他没睡好,问他是不是认床?杜勉说不是,说他睡得很沉,一躺下就睡着了。
杜勉没有在韩子御家吃早饭,当然,也是张秋霞没做早饭,她压根没起床。杜勉说要回家了,此时时间才六点多,他可以坐六点二十的那辆早班车。
韩子御送杜勉下楼,杜勉说不用送,韩子御说他顺便买早饭。
两人在韩子御家门口分别,韩子御左拐往正街方向去,杜勉则右拐去客运站坐车。这个时候客车还没来,它的始发站是中学那边的钢铁厂,现在估计还在前来的路上。杜勉看到个卖烤实蛋的摊子,便买了四个蛋,边吃边等。可能是昨晚吃太多了,杜勉吃完两个蛋就吃不动了,他于是将之塞进书包侧袋,不再吃。直到客车来,上车,回家。
到家时爸、妈,还有爷正在吃早饭,简单的白粥和蘸酱菜。杜勉也盛了一碗粥,坐到桌边开吃。
爸说:“没做你的份,你吃啥?”
杜勉哼了一声,说:“那你就少吃点,匀给我。”
爸看一眼杜勉喝得呼噜呼噜的样子,问他:“吃着蛋糕啦?”
“吃着了。”
“好吃吗?”
“好吃。”
“好吃你就只顾自己吃,没说给我带一份?”
杜勉噗嗤一笑,没吭声。
爸还在侃:“就空着爪子回来啦?还跟我抢饭吃。”
杜勉想起自己买得烤实蛋,于是把裹在塑料袋里的两颗蛋从地上的书包里拉出来,放他爸跟前。“吃吧。”
爸拽开袋子瞅了一眼。“哦,你吃好的,就拿这个糊弄我。”
“这也是好的,我早上刚买的,挺好吃呢。”
“哦,你把你吃剩的给我啦?”
旁边的妈抓起实蛋袋子咣哧就是两口,她边咀嚼边说:“你不吃拉几把倒,逼逼赖赖的。”
“哎?”爸举起筷子顿在空中,一脸难以置信之色,“两个蛋你都吃啊?还一个蛋上咬一口,你这是打标记呢?”
妈翻了一个270度的大白眼,故意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爸犹豫了几秒,眼疾手快将筷子往其中半个实蛋上一插,抢回自己碗里还不忘问杜勉:“知道这叫啥不?”
杜勉问:“啥?”
“虎口抢食。”
杜勉发出“哧”的一声,白粥从鼻子里喷出来了。
妈举起手挡了一下,挡了个寂寞。她嫌弃地将自己碗往远离那爷俩的方向挪了挪。“一个比一个烦人。”
如摆件一般靠墙端坐着的爷爷端起酒盅嘬了一口,一脸神游物外。
杜勉在家住了一晚,无梦好眠。第二日下午坐车回镇。
晚上跟韩子御在宿舍,各自挑灯夜读。
杜勉捧着《水浒》艰难地啃,眼神有点散。他抬头瞅瞅韩子御,觉得韩子御看书好像从不会痛苦。杜勉出声:“御仔。”
韩子御瞟一眼杜勉,没有对他学自己妈称呼自己有所表态。
杜勉说:“你看过《水浒》就都记住了吗?”
“记不住。”
“那要不要再看一遍?”
“不要。”
杜勉垂头伏在书的上空。过一阵,他又开口:“御仔。”
这次韩子御看都没看他。
杜勉说:“我来考考你吧。”
“考什么?”韩子御问。
“考你《水浒》知识。”
“你考吧。”
“问:倒拔垂杨柳的……”
没等杜勉说完,韩子御接口说:“鲁智深。”
“不是考你这个,”杜勉咧嘴一笑,继续说,“鲁智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韩子御的眼神没聚焦在书页上。片刻后,韩子御开口:“倒着拔更方便发力吧?”
杜勉哧哧笑,说:“我也不是问拔树方式,而是问拔树原因。”
韩子御再次陷入沉默,最后丢出一句:“为了展示自己力气大?”
“不对。”杜勉得意洋洋,“你书白看了,前后情节是不是全没记住?”其实记不住的是他自己,他恶意猜测韩子御也记不住。
韩子御说:“两年前看的了,忘了很正常。”
“时间只是借口,三年前的事我都记得,比如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在干什么,我记得一清二楚。”
韩子御露出一个不信的表情,问:“三年前的这个时候你在干什么?”
“呼吸。”
韩子御愣了一会儿,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对方是在幽默。他说:“所以鲁智深为什么要拔树?”
杜勉用一种朗读课文的腔调答道:“鲁智深跟一众泼皮饮酒,听门外有老鸦叫。有些泼皮扣齿,齐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鲁智深不知其意,泼皮说老鸦叫,怕有口舌。鲁智深不信。有个种地道人说墙角边绿杨树上有老鸦巢,当然天天叫。众泼皮有说取梯子拆掉鸦巢的,有说爬树上拆鸦巢的,这样便可以耳根清净。鲁智深来到树前,相看一眼,直接徒手将树连根拔起……所以鲁智深拔树是为了破坏鸟巢。”
韩子御认真听杜勉讲完,略微回忆,最后他说:“我不记得有这段了。”
杜勉嘿嘿一笑。“看来你很有必要再读一遍。”他低头看看书,又说,“扣齿是什么意思?牙齿打颤吗?他们吓得牙齿打颤,为什么却敢拆鸟窝?选择性胆大吗?”
韩子御没有作答,继续默默看书。
杜勉也没再纠结,默默往下看。
到了睡觉时间,杜勉坐在床上给自己做了会儿心理建设,祈祷今晚的梦有梦神。
他闭上眼睛,感觉好像没一会儿,就又睁开了。杜勉先是奇怪自己毫无睡意,接着奇怪自己醒得早,天竟然这么亮了。他去看桌子上的小闹钟,显示时间为九点半。杜勉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扬脖去看对面的韩子御,韩子御的床铺空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杜勉飘了起来。
他飘到客厅,打开门,下楼,来到楼下小超市门口,停顿了一会儿,仰头,望向灰色的天空。
不知该不该庆幸,这次梦的范围似乎没有变小,只是,初始地点却变了,不在山顶,且依然没有梦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