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烬雪孤呜

萧沈的前半生,是被命运反复捶打的残卷。双亲在寒夜中咽气时,他蜷缩在漏风的草棚里,听着母亲最后的咳嗽声与风雪一同消散。破庙住持发现他时,孩子怀中还紧攥着半块冻硬的糍粑,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紫。此后十年,他在晨钟暮鼓中长大,以为苦难终有尽头,却不知更惨烈的劫数,早已在暗处张牙舞爪。

那是个暮春的傍晚,潮湿的风裹着血腥气漫过山脊。萧沈背着竹篓往回走,篓中野莓沾着晶莹的水珠,在暮色里泛着妖异的红。山脚下的寺庙曾是他的避风港,飞檐翘角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恍惚间竟与记忆里某段笛声重叠。他仰头望着熟悉的轮廓,忽然脚步踉跄——空气中飘散的不是往日的檀香,而是浓烈的腐臭与铁锈味。

推开庙门的瞬间,竹篓“哐当”落地。野莓滚落满地,殷红的汁液在青砖上晕染,宛如满地未干的血。往日庄严肃穆的大殿内,横七竖八躺着僧众的尸体,袈裟上的暗纹浸满鲜血,在暮色中如同盛开的曼陀罗。萧沈的膝盖重重磕在佛像前的蒲团上,抬头正对上梦柳神像慈悲的面容——那尊白玉雕成的神像,眉眼间凝着永恒的宁静,广袖上的银柳暗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为什么不来救?!”萧沈嘶哑的吼声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落下,他挥拳砸向神像,指节在冰冷的玉面上绽开血花,“不是能让人含笑而终吗?为什么连活着的人都护不住!”泪水混着血水滑进嘴角,咸腥苦涩的滋味里,他仿佛又看见住持教他抄经时温暖的目光,看见师兄们带他在山间采药的身影,此刻都化作地上渐冷的尸骸。

雾气不知何时漫进殿内,缭绕的香烟突然凝成实质,在空中勾勒出一道白衣身影。梦柳望着少年染血的指节,袖中柳枝自发探出,缠绕在他受伤的手上。清凉的灵力顺着伤口渗入,疼痛瞬间消散,萧沈惊愕地抬头,只看见悬浮在半空的柳叶泛着金芒,缓缓飘向自己。

“凡人之事,我们神仙不可定夺。”梦柳的声音如同浸透晨露的月光,带着三千年修行未褪的悲悯,金叶落在萧沈掌心的刹那,化作一枚柳叶形耳钉嵌入左耳,“这是一点歉礼。”

萧沈猛地转身,却只看见神像前渐渐消散的雾气。他摸向发烫的耳钉,恍惚间听见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笛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在心底深处回响。当他再回头时,梦柳的灵身已归位,正对着最后咽气的僧人吹奏玉笛。空灵的笛声中,死者嘴角浮现出释然的微笑,可这一幕落在萧沈眼中,却比任何诅咒都刺眼。

“原来你们所谓的慈悲,就是冷眼旁观后施舍一场虚幻的梦。”萧沈握紧腰间不知何时出现的断剑,那是住持临终前塞给他的遗物,剑柄上“渡”字早已被血锈覆盖。他转身离去,靴底碾碎满地野莓,殷红的汁液溅在梦柳神像的衣摆上,如同永不褪色的控诉。

三百年光阴,足够让沧海化作桑田,让执念淬炼成钢。萧沈飞升那日,九重天雷劈在他身上,却劈不开他冷硬如铁的心防。天道赐下“断念仙君”名号时,他望着栖梧仙观西北角那棵摇曳的古柳,左耳的金叶耳钉突然发烫——那是三百年前种下的蛊,是他斩不断的业障,更是扎在心头永不愈合的刺。

“断念仙君!”小仙们的窃语随着风飘来,“听说他飞升前斩尽三千执念,连飞升劫都比旁人少两道……”萧沈周身剑意骤起,廊下琉璃灯纷纷炸裂,碎玻璃如雨点坠落。他抬眼望向西北角,正巧对上梦柳投来的目光,那双三百年前为他疗伤的眼眸,此刻依旧盛着雾霭般的温柔。

梦柳手中的玉笛发出清鸣,笛身云纹泛起微光。他望着萧沈眼角若隐若现的淡红印记,想起那个在血泊中捶打神像的少年。两人隔着蜿蜒的回廊遥遥相望,风卷起梦柳广袖上的银柳暗纹,也掀起萧沈玄色道袍的衣角。记忆与现实在这一刻重叠,当年的金叶耳钉与腕间的柳叶红痕,如同命运埋下的锁链,将仙与凡、爱与恨,紧紧缠绕。

“当年那枚金叶,可还带着怨气?”梦柳的声音穿透云层。萧沈背过身去,袖中紧握的断剑已出鞘三寸。他害怕听见那熟悉的音色,害怕三百年的冷硬修行,会在顷刻间被这一声问询击得粉碎。可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如同三百年前那片不由分说融入他血肉的金叶,早已成为他生命里最致命的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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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环玄绕
连载中木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