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何江其人

一连数日,应崇怜的身影如同鬼市幽蓝天幕下的一道淡影,总在不经意间缀在何江身后。

白日里,那书生缩在街尾破败书肆的角落,佝偻着背脊,蘸着劣墨,在泛黄的纸张上抄写。

指尖常因用力而泛白,偶尔停下,对着窗外流动的幽光发怔,眼神空茫得像被抽走了魂魄。

暮色四合,他便抱着那几枚辛苦换来的阴钱,步履虚浮地踏入街角最便宜的浊酒肆,要上一壶最劣的清酒,独自缩在油污浸透的角落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

那酒气浑浊刺鼻,混着书肆的陈腐墨臭,萦绕在他洗得发白的长衫上,挥之不去。

应崇怜远远看着,只觉得那身影单薄得可怜,像一张被遗弃在微风里的旧纸。

线索渺茫,玉如意杳无踪迹。

时间一晃而过,又是几天。

应崇怜的心如同悬在枯枝上的残叶,被这鬼界森冷的夜气吹得七上八下,愈发焦灼。

直到这夜。

骨铃巷深处,何江赁住的那处逼仄小院,墙皮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石基。

院内没有灯火,死寂一片,只有穿堂风掠过枯死的歪脖子树,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看着好生无趣,似乎马上就要放弃何江这条线索了。

应崇怜正欲离去,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却穿透了夜风荡漾,从那低矮院墙后飘了出来。

那哭声不似号啕,更无撕心裂肺的宣泄,反而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挤压出来的残喘。

闷在喉咙里,被无边的孤寂泡得发胀、发沉。

像一头困在笼中的兽。

应崇怜心头一凛,足尖轻点冰冷的青石,身形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翻过了矮墙,落在院中。

眼前景象,比哭声更显凄凉。

何江没有进屋,就那么瘫坐在院心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那株早已枯死、枝桠如鬼爪般伸向夜空的歪脖子树。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火红布包。

?此刻,红布被他无意识地揉搓得皱皱巴巴。

他仰着头,望着那片诡谲的绯蓝天幕,嘴唇哆嗦着,喉间一声又一声呜咽。

不成调子的气音,浑浊的泪水,从何江紧闭的眼角汹涌淌下。

流过青白消瘦的下颌,滴落在怀中红布包上。

“……阿满……”

何江含混地呜咽着,破碎的音节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思念:“……我的阿满……你在哪儿啊……”

“为何……为何不来寻我?”

“我在鬼界……等了这么久……”

“这么久啊……”

“阿满,你是在恨我吗?”

何江颤抖着手,近乎粗暴地解开那红布。

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东西,竟是一把尺余长短的玉如意。

那如意通体莹白,质地温润,在幽暗夜色中竟也泛着一层柔和的微光。

如意头部雕琢着祥云捧日的图案,云纹流畅,日轮圆融,工艺虽非顶尖,却也透着一股子精心雕琢的诚意。

只是那祥云边缘,有一处细微的磕碰,留下一点小小的瑕疵。

何江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一遍遍抚摸着那玉如意,指尖划过祥云,摩挲着日轮,最后停留在那点小小的瑕疵上,反复流连。

仿佛那不是冰冷的玉石,而是温热肌肤上的小小印记。

“阿满……你看……”

“你看啊……我给你买的……聘礼……”

“我……我是买了的……”

何江对着虚空喃喃,泪水更加汹涌:“我说过……等我高中……就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何江不知道在对谁说着,更像是喃喃自语。

“用最好的玉如意,给你压箱底……保你……保你一世如意平安……”

话音刚落。

何江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冰凉的玉如意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哭声终于带上了撕扯的痛楚。

“可你……你在哪儿啊……我找不到你……”

“我等不到你……我把聘礼……都当掉了……”

”我……我对不起你……”

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枯叶碎屑。

应崇怜站在院墙的阴影里,看着眼前这被绝望彻底淹没的书生。

连同前些日子里那点“穷酸”、“碍眼”的印象早已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悯与一丝模糊的、难以捕捉的异样情绪。

应崇怜索性不再隐藏,缓步从阴影中走出。

“何江。”

应崇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呜咽的风声和哭声。

“为何如此?”

何江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湿透的乱发黏在额前,露出一双因醉酒和痛哭而布满血丝、惊惶失措的眼睛。

看清是应崇怜,他眼中的惊惶瞬间化为浓重的羞耻和狼狈。

何江此时下意识地想把怀里的玉如意藏起来,动作却笨拙而无力。

“你……你是谁?为何在此?”

何江声音有一丝刚哭过的嘶哑,带着浓重的酒气和防备。

“我是谁不重要。”

应崇怜走到他身前几步处停下,夜风吹动他月白的衣袂,眼神沉静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重要的是,你为何哭?”

何江怔怔地看着应崇怜,看着对方月白长衫在鬼界幽光下不染尘埃的清冷,看着他眼中那并非嘲弄而是真切的询问。

连日来的压抑、绝望、无处诉说的苦楚,在这陌生却带着奇异暖意的目光注视下,如同找到了决堤的缺口。

何江抱着玉如意,身体微微后缩,倚着枯树。

眼神涣散地望向那片冰冷的绯蓝天幕,仿佛穿透了这鬼界的森冷壁垒,望见了那遥远而温暖的、属于人间的阳光。

那一年,春溪村的溪水还暖,桃花开得灼灼其华。

阿满就住在村东头,家门前有一棵歪脖子老桃树,花开时落英如雨。

他何江,家徒四壁,老娘走得早,唯有一肚子圣贤书和一颗不甘沉寂的心。

阿满是村里最好看的姑娘,一双杏眼总是亮晶晶的,笑起来像溪水里揉碎散开?的阳光。

她爹是村里唯一的木匠,家境殷实些,却也从未嫌弃过他这个穷书生。

青梅竹马的情谊,在溪边浣纱时她递来的一捧清泉里,在田埂上追逐时她飞扬的裙角里,在无数个他挑灯夜读时她悄悄放在窗台上的热饼里。

何江与阿满无声滋长,根深蒂固。

他何江至此发过誓,定要金榜题名,风风光光用八抬大轿把阿满娶进门。

让她过上好日子,再不用浣纱织布,手上生茧。

村子里的人大多数与农耕为生,倒是没有出过读书人。

寒窗十载,悬梁刺股。

何江正值青年,在乡试拔得头筹,中的解元。

接下来便是会要上京赶考了。

他何江辞别了欢天喜地的乡亲,辞别了含泪叮嘱的岳父岳母。

更辞别了倚在桃树下、欲语还休、悄悄塞给他一个亲手绣的平安符的阿满。

何江不算特别有天赋,第一次会试变落榜了,但他不服输,不认命。

终于,六年后,皇天不负苦心人。

放榜那日,他何江的名字赫然在列,虽非三甲,却也中了进士。

喜讯传回春溪村,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阿满爹娘笑得合不拢嘴,阿满躲在人群后,羞红了脸,那双杏眼里盛满了比赤阳更亮的欢喜和期盼。

何江揣着朝廷发放的微薄盘缠,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对阿满的刻骨思念,踏上了回乡报喜、迎娶娇妻的归途。

与他同行的,是京城结识的一位同窗,名唤蒋辉耀。

此人与何江一样,只蒋辉耀这一次又落榜了。

此人谈吐风雅,出手阔绰,一路上对他颇为照顾,常以“同年之谊”相称。

途经繁华的江南府城,琳琅满目的商铺晃花了何江的眼。

在一家颇有名气的玉器行前,何江停住了脚步。

目光被橱窗里一柄莹润洁白的玉如意牢牢吸住。

祥云捧日,寓意吉祥。

他想到了阿满,想到了自己曾经的誓言:要用最好的东西做聘礼。

他咬咬牙,几乎掏空了身上仅剩的、除开预备回乡后修缮房屋和置办婚礼的钱,买下了这柄玉如意。

温润的玉质握在手中,沉甸甸的,仿佛握住了即将到来的、触手可及的幸福。

他小心翼翼地用细软的棉布包好,贴身藏在怀里,感受着那一点温凉透过衣衫熨帖着心口。

蒋辉耀在一旁看着,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光芒,随即笑道:“何兄好眼光,此物甚雅,尊夫人定会喜欢。”

归心似箭。

船只行至家乡附近一处水流湍急、两岸峭壁陡立的江段。

这是一条无名江。

那日天阴,江风凛冽,浊浪排空。

何江站在船头,迎着风,眺望着家乡的方向,心早已飞回了春溪村,飞到了那株开满桃花的树下。

他忍不住又摸了摸怀中的玉如意,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想象着阿满见到它时惊喜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股巨力毫无征兆地从何江背后猛推而来。

何江猝不及防,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如断线的风筝般向船舷外跌去。

冰冷的江水瞬间吞噬了他,呛入口鼻,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何江惊恐地挣扎,在浑浊的浪涛中浮沉。

只来得及在灭顶的绝望中,瞥见蒋辉耀那张瞬间变得狰狞扭曲、带着贪婪快意。

何江撕心裂肺的呼喊最终被汹涌的江水无情吞没。

怀中的玉如意,在落水的瞬间,似乎被他下意识地死死攥紧。

冰冷刺骨的江水,裹挟着泥沙和死亡的气息,疯狂地冲击着他。

求生的本能让他挣扎,但一个文弱书生,如何敌得过这无名江水的怒涛?

意识被冰冷的黑暗迅速吞噬,最后残存的念头,竟是那柄玉如意冰冷的触感,和阿满在桃树下含羞带怯的笑靥……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一种奇异的阴冷和死寂中缓缓凝聚。

他睁开眼,看到的不是熟悉的江岸或渔火,而是流淌着诡异绯蓝光芒的天穹。

以及形形色/色、或飘或走、青面獠牙或形容模糊的行人。

何江死了。

魂魄坠入了鬼界。

巨大的恐惧和茫然之后,是刻骨铭心的不甘和执念。他还没回家,他还没娶阿满。

他怀里的玉如意呢?

他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竟还穿着落水时的湿透长衫,怀中那用棉布包裹的玉如意,竟也随他一同来到了这死寂之地。

棉布早已被江水泡烂,但那柄莹白的如意,却完好无损,静静躺在他冰冷的掌心。

散发着微弱的、温润的光,成了他在这无边黑暗里唯一的慰藉和寄托。

他抱着玉如意,如同抱着最后一点生的火种,在鬼市茫茫“人”海中跌跌撞撞。

他想找路回人间,想去找他的阿满。

可鬼门关岂是易与?

黄泉路远,阴阳两隔。

何江一个初来乍到、无依无靠的新魂,连鬼市街的阴风都几乎能将他吹散。

身无长物,唯有那点微末的识字本事。

先开始,鬼界很乱,他几乎连讨口饭吃的差事都混不上。

只是没过些日子,反正时间对于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何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感觉像是没过了多久,鬼界易主了,新来的鬼王似乎很通人情味,倒让他何江勉强混了口饭吃。

虽然何江很不愿做这行差事。

为了活下去,为了攒够也许能打探到阿满消息、或是找到一丝还阳契机的“钱”。

他不得不放下读书人的清高,委身于街尾那间破败书肆,替人抄写些鬼界的告示、陈年旧报,换取几枚聊以糊口的阴钱。

日子清苦,阴气蚀骨。

支撑何江的,唯有怀中那柄冰冷的玉如意,和记忆中阿满温暖的容颜。

他坚信,阿满一定还在等他。

她那么善良,那么好,绝不会忘记他。

他一定不能去投胎,一旦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他就再也记不得阿满了。

他宁愿在这阴冷的鬼界煎熬,忍受着阴气侵蚀魂体的痛苦,忍受着抄书时指尖的僵硬和酸麻,也要等下去。

等他的阿满百年之后来找他,也好给阿满一个解释。

然而,等待是漫长的酷刑。

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日渐微弱。

抄书所得微薄,有时连最劣的口粮都买不起,只能缩在漏风的小屋里,抱着玉如意取暖,一遍遍摩挲着祥云边缘那点小小的瑕疵。

那是他在船上失手磕碰的,他曾为此懊恼不已,如今却成了他与现实唯一的、冰冷的连接点。

直到前些日子,实在山穷水尽,连抄书的笔墨钱都快付不起,房东又催逼得紧。

万般无奈之下,他心如刀绞,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百鬼当坊。

当掉玉如意的那一刻,他感觉像是亲手剜掉了自己心口的一块肉。

老大们这章是玉如意的男方视角捏,快收尾啦,小情侣马上要去约会啦[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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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何江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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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玉应入怀
连载中两厢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