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崇怜当然不知李渡现在心里的妒火。回听梅苑后早早休息了。
再起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想着再去百鬼当坊碰碰运气。
不去不知道,一去可知这趟门他没白出。
只见柜台后,昨日那个擦拭骨器的玄青身影果然不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系着靛蓝粗布围裙的女子,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费力地够着高架顶层一个蒙尘的青玉算盘。
应崇怜不知此人是否就是杜若意,但还是打算先问问。
“杜姑娘?”
应崇怜试探着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当铺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女子闻声猛地回头。
应崇怜呼吸微滞。
女子身形纤瘦,眉眼依稀能看出曾经的秀气。
但一道狰狞的,如同苔藓般的暗红色疤痕,从她的左额角斜斜划下,铺满了整张左脸,最终没入耳际的发丝里。
应该是左边脸颊受到过烫伤一类的伤害,才使得这女子左边脸颊近乎毁容。
疤痕破坏了柔和的轮廓,让她的神情天然带了几分难以亲近的凌厉。
她动作利落地从高凳上跳下,落地带起一点微尘。
她那双未被疤痕过多影响的右眼,目光如炬,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和审视,上下扫视着应崇怜。
“作甚?”
声音果然泼辣响亮,带着点市井的干脆利落,“当东西?赎东西?还是找茬?”
她双手在围裙上随意擦了擦,叉在腰间,气势不弱。
应崇怜心道:好好好,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此女子就是杜若意。
想到此处,应崇怜定了定神,拱手道:“杜姑娘,在下应崇怜。昨日受赵坊主所托,前来询问一件……丢失的玉如意。”
“玉如意?”杜若意听此眉头一拧,那一片疤痕也随之牵动。
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开口道:“赵玉那厮!自己记性喂了狗,倒支使起人来了!”
杜若意随手抄起抹布,泄愤似的用力擦着刚拿下来的青玉算盘,算盘珠子在她手下噼啪作响。
“前些日子是丢过一把……”
她手下动作不停,语速飞快:“那几天,有个书呆子,姓何的,叫何江!”
“天天在当铺门口探头探脑,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一股子穷酸书卷气,看着就碍眼!一天能溜进来问我三遍能不能还给他的?玉如意!烦得老娘脑仁疼!”
她重重放下算盘,发出咚一声闷响,震得青玉算盘噼里啪啦的响。
应崇怜心里暗自扶额:“杜姑娘真是……好生英姿飒爽!”
“老娘当时就觉着不对味!”
杜若意右眼一瞪,带着几分笃定:“你说哪有这样子的人才把东西当了,没转眼几天,天天来当铺求着别人把东西还给他?让他交赎金也不交,此人真是不要脸至极!”
杜若意口中不停:我看到他那个样子就烦,最讨厌这种婆婆妈妈。
“天天做着那副心虚气短、坐立不安的样儿,给谁看啊。”
说罢,她撇撇嘴,毫不掩饰对那书生的鄙夷,每天就在街尾那个破落书肆抄抄写写混饭吃……”
话音未落,当铺门口的光线一暗。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长衫的年轻书生,正站在门槛外,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普通油纸包好的小包裹。
他身形清瘦,面色带着鬼界居民常见的青白,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窘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此人应该正是何江。
何江似乎没料到铺子里有外人。
脚步顿在门口,眼神飞快地在应崇怜身上掠过,带着点惊疑,最终落在了柜台后的杜若意脸上。
那目光里,除了惯有的局促,似乎还藏着点更复杂、难以言喻的东西,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抓不住。
“杜,杜姑娘……我……”
杜若意见到这尊“瘟神”,积压的火气又冒了上来。她猛地一拍柜台,那青玉算盘都跟着颤了颤。
“何江!你来得正好!”
她声音拔高,指着门口,“老娘正要找你!”
“说!前些日子丢的那把玉如意,是不是你这书呆子手脚不干净顺走了?!”
何江被她这劈头盖脸的质问吓得一激灵,脸色更白了,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油纸包。
他嘴唇动了动,眼神慌乱地避开杜若意凌厉的视线,看向地面,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稳住声音,带着点读书人特有的固执和窘迫:
“杜……杜姑娘,你莫要血口喷人……”
我何江虽贫寒,却也知礼义廉耻!断不会行此苟且……”
“苟且之事!”他梗着脖子,努力想维持一点体面,
但应崇怜注意到了何江微微颤抖的手,似乎还是泄露了内心的紧张。
“我只是……只是……”
何江声音低了下去,目光又飞快地扫了一眼杜若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急切和……
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他往前挪了一小步,将怀里那个普通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边缘,动作带着点迟疑的珍重,
“顺路……给你带了点……点心。”
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被当铺的寂静吞没。
那油纸包平平无奇,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杜若意看都没看那点心,只当是他又在耍什么花招拖延,怒气更盛:“少来这套!点心?你在那个破烂书摊抄书抄报!能挣的了几个钱啊?”
杜若意又是眼睛一瞪,没好气的看着何江:“那几个破铜板,不知道买一点,日之所需,老娘需要你这破点心吗?啊?”
“还有,那把玉如意是不是你拿了去?”
“何江!你今天不给老娘把话说清楚,就别想出这个门!”
何江被她逼得又后退了半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拳头在身侧攥紧,指节泛白。
他看着咄咄逼人的杜若意,又看看柜台上那个被冷落的油纸包,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
眼神里充满了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无处申诉的苦涩。
最终只是倔强地、无声地挺直了背脊,不再辩解,但那沉默里却带着一股子不肯低头的执拗。
应崇怜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市井味十足的冲突。
泼辣直爽却因毁容更显冷硬的当铺女工,窘迫不安却又带着文人傲骨不肯屈服的穷酸书生。
还有柜台上那个被忽视的、装着普通点心的油纸包。
他心头那点因寻不到线索的烦闷,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探究与一丝的复杂情绪取代。
这玉如意的水,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浑浊。
而何江看向杜若意时那瞬间复杂难辨的眼神,更是让应崇怜心中升起一丝疑虑。
这何江……看着好生奇怪。
这玉如意八成是在他那里……
不,应崇怜心道:不能妄下定论,但无论如何这个何江肯定有鬼。
最终决定,偷偷跟踪一下这位“浑身透着穷酸劲”的“书呆子”何江。
想到此处,应崇怜手腕微动,一道隐秘的灵气没入何江体内。
随后,应崇怜也不好待在此处,毕竟杜姑娘与何江争论起来,他是一句话也插不上嘴的。
有用的信息知道了就没必要呆在这儿了。
还是要回去看看渡郎伤势如何了……
想到这应崇怜心里一软,朝着杜若意与何江告辞,便是走在回渡业府的路上了。
李渡这边边好像没有应崇怜想象的那么老实……
怜莲殿内,晌午光未透,角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殿中沉滞的寒意……
药草冷香混着极淡的血腥,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李渡并未安卧,不见半分睡意,只有一片化不开的阴郁。
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身下玄色锦褥冰凉的缎面,仿佛要将昨夜那句“是我自己的事”揉碎捻烂。
“啧,大中午的,脸拉得比鬼界的天还长。”
一道戏谑的声音自殿门口阴影处响起。
赵玉不知何时又溜了进来。
三步并作两步,就懒洋洋地斜倚在离床几步远的一张铺着暗红绒垫的乌木太师椅上。
他依旧一身玄青劲装,长腿交叠,手里把玩着那个装着药膏的小陶罐,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罐身,发出沉闷的敲击声。
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是毫不掩饰的狎昵和看戏的兴致。
“怎么?你的“心肝宝贝儿”今日没来嘘寒问暖?”
赵玉拖长了调子,目光在李渡阴沉的脸上扫过。
精准地戳向他最痛的地方:“哦……想起来了。人家有自己的事要忙呢。”
“啧啧,瞧瞧咱们鬼王大人这副深闺怨妇样儿,眼巴巴等到晌午,连个人影都没等着吧?”
李渡眼皮都没抬一下,搭在锦被上的手却猛地收紧。
“赵玉。”
李渡的声音低哑,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和一丝被戳破的恼火,“你很闲?”
“闲?替你守着这“金屋”,看你演苦情戏,算不算正事?”
赵玉嗤笑一声,将陶罐在掌心抛了抛:“你那点心思,瞎子都看得出来。”
“
不就是怕你那小仙尊突然有一日想通了……”
“嫌你这鬼地方晦气,嫌你这“残躯”碍事,拍拍屁股走人么?”
“昨夜一句自己的事,可真是把你那点玻璃心儿啊,肝儿啊,肺儿啊什么的戳得稀碎啊。”
李渡终于抬眼,冰冷的视线如实质般钉在赵玉脸上,带着警告:“闭嘴。”
“行,我闭嘴。”
赵玉耸耸肩,一副“你随意”的模样,眼神却越发促狭:“那你倒是说说,现在打算怎么办?真就躺这儿,跟块望夫石似的,等着人家忙完自己的事想起你?”
李渡没再理会他刻薄的调侃,只是缓缓地、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
这个动作看似随意,却让赵玉眼底的戏谑瞬间凝住,化作一丝了然。
只见李渡修长的手指,状似不经意地抚过自己后颈与衣领交界处的一小块肌肤。
那里,在昏昧光线下,隐约可见一枚极其微小、如同烙印般焦黑的莲花瓣印记。
李渡阖上了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一片脆弱的阴影,仿佛只是疲惫小憩。
然而,一股无形的、极其精微的意念波动,却以那焦黑莲瓣为锚点,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穿透殿宇厚重的石壁,投向鬼市街的某个方向。
赵玉看着这一幕,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更深了,带着洞悉一切的狎昵。
他无声地用口型对着“假寐”的李渡比划了两个字:
疯子。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角灯灯芯偶尔爆起的轻响。
李渡的呼吸似乎变得更加绵长而均匀,如同沉入深眠。
但赵玉知道,此刻这位鬼王大人的全部心神,早已系在了远方那抹月白身影之上。
正贪婪地、不择手段地感知着他的一举一动,一丝一毫的气息波动。
那枚焦黑的莲瓣,是他前些日子在食膳阁赠大氅时就埋下的引线。
此刻正无声燃烧,将应崇怜的“自己的事”,彻底纳入他李渡掌控的罗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