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正阳门后,卫含章骑马回家。
按照从前惯例,前三甲都会打马游街,看尽长安花。
如果是上辈子十七八岁的卫含章,也许会凑这样的热闹,但重活一世,自觉二十有四的卫小将军丢不起这个人,也不想出这个风头。
卫含章和同僚告别,哪知那群老狐狸拦着他,说:“你要不愿游街赏花,那一定要同我们去饮酒,不醉不归。”
张其瑞也被拉了过去。
卫含章微抿唇角:“多谢诸位好意,我还是游街赏花。”
喝酒也不是不行,只是长公主前不久才说,让他注意点。
卫含章向来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以后绝不会当众醉饮,放浪形骸。
他略一拱手,潇洒地翻身上马,绯红的官袍衣角被晚风扬起,一下就让众人想到“鲜衣怒马”四个字。
有位老臣赞叹道:“真是难得,竟然能在文臣身上看到不输武将的飒爽。”
“是啊,卫家郎君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容小觑啊。”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议论声此起彼伏,榜眼的光彩竟压了状元一头,世子爷张其瑞强颜欢笑,心里五味杂陈。
他试图找回场面,于是扬言道:“明日小生在家中设庆功宴,还请诸位大人赏脸。”
“那是自然。”有人开口:“世子爷的邀约,我等自然会去的。”
张其瑞面色稍霁,他卫二再夺目又如何,还不是一个死了父兄,无权无势的庶子。
也不知他哪里厉害,值得让裴相和摄政王忌惮。
张其瑞压下心头不屑,继续戴着假面和朝臣们周旋,左右逢源。
*
夜里的长安城别有一番风味。
卫含章晃动手中缰绳,不急不慢策马踏在青石板上,两侧的花灯似游龙交织,绵延不绝。
他偶尔垂眸,想在街边买件合心意的东西,作为谢礼。
长街终有尽,卫含章的目光落在一处胭脂铺,他翻身下马,远远就瞧见有小郎君给自家娘子照镜描眉。
卖胭脂的阿婆笑意盈盈,同他说:“公子也有心上人吗?”
卫含章轻轻抛起手中的黛石,瞥了眼旁边那对新婚夫妇,嘴硬道:“听过张敞画眉吗?耽于闺房情趣的男儿是无缘升官的。”
那对夫妻瞪了他一眼,似乎在说:孑然一身的狗东西滚远点,晦气。
阿婆脸上的笑容更深:“公子此言差矣,这位小郎君之所以亲自画眉,不仅仅是爱重妻子,更是因为歉疚。”
得到那对夫妻的允许,阿婆继续说:“小郎君年少时不知轻重,曾失手砸伤他娘子的眉头,破了姑娘家的相,就得负责。”
卫含章下意识轻抚唇瓣。
阿婆揶揄道:“公子,要是咬破了姑娘家的唇,也要对她负责一辈子。”
卫含章的耳尖莫名红了起来,他放下银两,随手揣起一盒唇脂就走,惹得那夫妻两放声大笑。
……
卫府,张灯结彩。
花厅里茶香清幽,元夫人看了一眼指挥着挂红绸的祭酒夫人,无奈道:“阿阮,差不多得了。”
祭酒夫人捋了捋衣袖:“不够。”
她兴高采烈道:“阿婉,你家含章可是高中榜眼,这样的好事简直是祖坟冒青烟。”
元夫人笑了笑,祭酒夫人夏阮曾是她的闺中密友,也是为数不多知道卫含章是嫡子而非庶子的人。
她是真的为她高兴。
元夫人叹息一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已经错过了十七年,什么补救都无济于事。”
夏阮是将门虎女,做事直来直去,她摆手道:“你说的不对,亡羊补牢还为时未晚,这要是我家孩子高中,我高低得亲自下去,敬我家先祖两杯。”
元夫人:……
夏阮不怕死,继续眉飞色舞道:“你请邻居没有?还要放鞭炮,敲锣打鼓,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有一个文曲星下凡的儿子。”
元夫人:……
侍女阿辞:……
站在门口的卫含章:……
“夏姨,我真的谢谢你。”卫含章修长的指尖捏着一整串还没来得及放的红鞭炮,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我是高中,不是高升。”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做了多大的官。
祭酒夫人走过来捏了捏他的胳膊:“不错,体魄强健,不出意外应该挺能活,只要命长,还愁不升官?”
元夫人扶额,无话可说。
卫含章轻咳一声道:“夏姨,您那日见了沈离光如何?”
他岔开话题的手段并不高明,但应付夏阮绰绰有余。
“你说他呀,年轻人挺好的,就是有点哑巴,说他三句都是‘嗯嗯嗯,知道了’,闷葫芦一个。”
卫含章挑挑眉:“那您怎么同意把令爱嫁给他?”
夏阮道:“我家女儿喜欢,没办法。”
卫含章笑而不语,他又想起那个蔷薇花开满白墙的下午。
他给长公主摘了几束花,没多久沈离光就走了出来,脸色不好,大概是在丈母娘那里挨了骂。
卫含章看了李慕贞一眼,意思是我先过去劝劝他。
长公主点头,她再次踏进秦府,把秦家小女儿请到了门口。
沈离光一见未来的妻子,整张脸都羞红了,他不敢直勾勾去看秦阮,挪开眼道:“秦姑娘,在下向你保证,此生绝不纳妾,没有通房,家产归你管,累活我来做。”
“我发誓!”他举起手来。
“你怎么傻乎乎的。”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噗嗤一笑,声音和人一样轻柔如水:“隔得远,我听不太清,你过来再说一遍。”
沈离光眉头紧锁,不太好意思。
“别扭什么?”卫含章在身后推了他一把:“要脸还是要媳妇?”
他轻笑一声:“去吧。”
李慕贞也松开秦阮,退到一旁,把空间留给即将成婚的夫妻,她下意识看了卫含章一眼。
巧的是少年也在看她。
李慕贞并不知晓,卫含章劝沈离光勇敢,其实是自己也想往前一步,跨越山海朝她走来。
他也想娶她。
“想什么呢?”祭酒夫人见他走神,取出袖中的锦盒递过去:“薄礼一份,不许嫌弃。”
卫含章看了一眼元夫人。
“收下吧。”元婉话落,吩咐立在一旁的侍女阿辞:“累了一天,带他下去休息。”
“母亲,夏姨,儿子告退。”少年微弯腰,拱手退出花厅。
等他走远,秦阮才开口道:“阿婉,明明是你想送的,干嘛借我的名义。”
元夫人喝了口茶,淡声道:“是我欠他的,我待他好,不需要他知道。”
*
锦盒里是块千金难求的玄铁。
玄铁坚韧,能破其他兵刃,加之寒光凛凛,遇血不沾,用来做银枪的枪尖再好不过。
卫含章上辈子曾亲手做过一个,在边关七年,每一个难熬的夜里,他多少学会一点手艺。
不过今生,走了文官的路子,他恐怕很难再握起银枪了。
卫含章从库房里翻出父亲定远侯用来锻造兵刃的工具,打算连夜用玄铁做点东西。
做一个精致的小玩意。
第二天,卫含章在阿福的犬吠声中苏醒,他揉了揉狗头,指着缠有白布的掌心说:“一点小伤,你闻到血腥味不要怕。”
锻造兵刃哪有不受伤的。
刀兵可以救人,也可以伤人。
卫含章把做成的东西塞进木盒,还能听到特别清脆的声音,他正愁怎么把谢礼送进宫,就听下人来报,有个小宫女求见。
来卫府的是青云。
她奉长公主之令,把她亲手泡的桑葚酒送过来,以作贺礼。
青云认真解释道:“卫公子,此酒用了桑葚子,龙眼肉,和纯粮黄酒炮制,能够滋阴补血,益肝明目,外边是买不到的。”
“最重要的是,这是我们公主亲手从地里挖出来的。”
卫含章垂着眼,认真听她说,唇边的笑弧越来越明显:“臣明白了,请你替我谢过长公主,这是谢礼。”
他把雕刻着玉兰花的木盒递过去。
青云恭恭敬敬接住,犹豫后还是问道:“公子没有话要带给我家公主吗?”
卫含章想了想:“你告诉她,有危险就摇这个玄铁铃铛。”
“只要是百米之内,我应该都能听到。”
*
黄昏时分,晚霞灿烂温柔。
‘曲子里’酒坊的箫声辗转缠绵,伤心乐配伤心酒,不少文人潸然泪下。
酒坊门前,卫含章和柳鹤不期而遇,他点头笑道:“请。”
柳鹤也伸出手,故作谦让:“卫公子,不,卫大人,怎么这么巧就碰上了?”
卫含章率先往里走:“不巧。”
“若是我没记错,沈归月的新嫂嫂,那位秦家小姐秦阮,她是昌平伯府世子妃的亲妹,今日伯府设庆功宴,她们两应该也会去。”
至于这‘曲子里’,和昌平伯府只相隔一条街,从酒坊最高处望过去,还能看见伯府里面的光景,要是再嚣张一点,直接飞檐走壁翻进去也不是不行。
卫含章回头道:“柳小王爷,不放心沈大小姐去赴宴的话,你大可以直说。”
柳鹤眉眼轻动,收拢折扇:“我怎么听说,长公主也会陪归月一起去伯府?”
卫含章踩在楼梯上的步子差点踏空,他假装不知道,“她也去了?有劳你告诉我。”
柳鹤最看不惯他这副装模作样的姿态,吩咐身后护卫:“去让吹箫的人换首曲子,吹喜庆一点的,这才和诡计多端的卫大人相配。”
他们分明都是担心各自的心上人,怕她们进了昌平伯府这个虎狼窝不安全,又不肯腆着脸跟过去,毕竟世子张其瑞也没请他们两。
进又进不去,心又放不下,只好不约而同来到这‘曲子里’,看似借酒消愁,实则都在等心上人从伯府出来。
两个人的心眼加起来有八百个。
柳小王爷家财万贯,定下最高层的雅室轻而易举,他和卫含章相对而坐,不禁笑道:“怎么?还自带酒水?”
卫含章把那坛桑葚酒递给他:“说好请你喝酒的,这是长公主酿的药酒,不会伤身。”
柳鹤笑着接过:“难为你惦记着我这个病人,但堂姐的东西,你怎么敢拿来送人?”
卫含章道:“我应当是不会再喝酒了,好东西总不能浪费。”
柳鹤抿了口酒,苍白的脸色也起了红晕:“你从前不是无酒不欢,号称千杯不醉吗?”
卫含章看向栏杆外:“那是从前,但是有个人不喜欢我饮酒,那我就不喝了。”
李慕贞:卫含章你清高,你了不起,你拿我辛苦酿的酒送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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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