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巍庭一路策马狂奔,白羽心肺俱损,擅动内力又冲撞了经脉,此时再经马蹄颠簸,口角不断溢出鲜血,眼皮耷拉着,眼看就要闭上双眼。
沈巍庭不断用袖角抹去他嘴角的鲜血,颤着声音对他絮絮叨叨。
“少傅,风临,我们从前没有共乘过一骑,今日终于可以一偿夙愿……你别睡啊,那日在角楼里,你可是接了我的戒指,戴上我的戒指就是我的人,你要陪着我,或者,我陪着你也行……以后,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你想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好不好?……别睡,风临,你是少傅,你可不能在徒弟面前打瞌睡啊……求你,别睡……”
怀里的人半天没有搭理他,眼睫缓缓落下,沈巍庭使尽全身力气摇晃他,凑在他额头、脸颊上不断触碰、亲吻,试图阻止他昏睡,但白羽还是闭上了眼。
沈巍庭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哽咽之声,他连话都咬不清了,却还是努力地叫着,说着,求白羽看一看他。
过了许久,他听见嗤的一声微弱的轻笑。
白羽终于努力挑起半边眼皮,努力弯起嘴角,虚弱地开合唇瓣道:“好吵……你果真是个话痨……”
沈巍庭喜极而泣:“对,我是话唠!我是你一个人的话唠!有我在你身边,你休想安生睡觉,快打起精神,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说,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白羽眨眨眼,颇有些欣慰的样子:“没想到一不留神,昔日那个面瘫小皇子……似乎长大了……变成了一个话痨王爷……”
“嗯,他长大了,”沈巍庭紧紧地拥住白羽,额头抵着额头:“他想和自己日思夜想的少傅在一起,想往后的每个春夏秋冬都与少傅一起共度,直到他们都白发苍苍走不动路的时候,还要一起牵着手坐在院子里,看花开花落,日月交替。”
白羽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贪心鬼!”他嗔他,弯起眼睛,绽开一个漂亮的令人炫目的笑容。
沈巍庭也笑,第一次放下一切,笑得无比真诚,也无比温柔。
然而下一瞬,箭矢破风的声音突然呼啸而来,沈巍庭的身体猛地向前一顿,他咬住牙,凭靠手臂支撑,止住冲力。
“你中箭了?”
白羽慌忙向他背后看去,沈巍庭用力压住他,不让他瞧,神色如常道:“无妨,我背后有铠甲,射不穿皮肉。”
白羽盯着他的眼睛,想分辨他话里的真假。
沈巍庭的眼里没有一丝痛苦,只是满含温柔的笑意,像是跨过了所有的暗夜和寒冬,初春的阳光照射下来的融融暖意。
“他们就在前面,追!”
北熵士兵的嘈杂叫嚷声划破了他们之间的片刻宁静。
沈巍庭狠抽马鞭,双腿使劲驱策马匹加快速度。
北熵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叫骂着粗鄙的话语,不停射出手中箭矢,无数闪着幽幽绿光的箭矢从白羽眼前划过。
这箭……有毒!
白羽心中狂跳。
这时一支箭矢射中马腿。
马儿猛然直立狂跳,四蹄在空中狂乱地抽搐颤抖,接着轰地砸在地上,口吐暗色血沫。
白羽被甩出去数米,本就重伤,此时又遭重摔,当即晕了过去。
沈巍庭没能抓住他,面朝下栽在地上,满脸鲜血伤痕。
他的背上插着数十根箭矢,每一根都深深扎进身体,背部铠甲早已被暗色血迹层层浸染。
他抬起被血液和泥土糊住的眼睑,努力看向远处昏迷不醒的白羽,心里抓肝挠肺的疼。
暂时站不起来,他就在地上爬,十指插入土里,一点一点地向前爬。
随着身体挪动,他的身下拖出一道长长的暗色血痕。
直至十指被沙土磨破了,指甲烂了,指尖露出浸透了暗黑血液的皮肉,他才爬到白羽面前,颤抖着将他搂进怀里。
一队北熵骑兵追上来。
为首的人勒马跳下,踢了踢倒在地上的马匹,又蹲下身将地面上沾了血迹的泥土捻在手里,转身对其他士兵叫道:“他们中了毒箭,必是跑不远,给我把附近仔仔细细搜一遍!”
此时天色已暗,沈巍庭抱着白羽躲在山坡下的灌木丛里,一人高的灌木丛堪堪遮住他们的身形,但若是走到近处,仍是很容易便能发现。
待追兵离去搜寻他处,沈巍庭抱起白羽踉踉跄跄地挣扎着向树林下方跑,他记得这片树林下有一条河,那条河的下游便是白家军大营的方向。
树林里的动静很快引来追兵的注意,有骑兵用北熵语大叫“他们在树林里!”,随后嘈杂的马蹄声紧追他们而来。
沈巍庭加快脚步,但骑兵的速度远胜于他,很快冲在最前面的骑兵挥舞着长刀向他扫过来。
沈巍庭身中数箭,又抱着白羽,能维持前行已属不易,此时根本没有余力躲闪这一剑,刀锋眼见便要划上他的脖颈……
铿!铁器交接的声音!
他不由侧目,只见被他抱于身前的白羽猛地睁开双眼,手中长剑牢牢格住敌兵的攻击。
沈巍庭心中一喜:“你醒了?”
白羽手腕用力,长剑一扫将对方武器击落。
“放我下来。”他声音沙哑道。
“你的身体……”
白羽瞥了一眼插在沈巍庭背后的箭矢,轻声说:“我总不能叫徒弟保护。”
说完,推开沈巍庭,长剑在半空划出一道银月弧线,将另一个想要偷袭的北熵士兵斩于马下。
数十个北熵骑兵应声赶来,缓慢打马,转着圈将他们二人围在中间。
白羽与沈巍庭互为项背,白羽手持长剑,沈巍庭抽弓搭箭,共同迎向敌兵的攻击……
*****
月朗星稀,湖面微波荡漾。
白羽与沈巍庭浑身浴血,并排躺在一个破旧的竹筏上,随波逐流。
二人在竭尽全力共同击杀了追兵之后,终于相互搀扶着来到树林下的河流,在岸边找到一个废弃的竹筏,乘上向下游飘去。
岸上追兵点着火把搜寻他们的火光逐渐暗淡,嘈杂的人声也渐渐微弱。
他们二人先是大口喘着粗气,到后来慢慢失去意识。
但自始至终,他们染血的双手都紧紧交握。
似乎不论去往何处,哪怕碧落黄泉,只要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便无所畏惧……
第二日清晨,他们被下游的白家军巡逻兵发现。
白羽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处白家军大营。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他爹白简珅守在床边,正在闭目小憩。
“爹……”
嗓音沙哑地像是钝器在沙石上划动,白简珅白老将军听到声音,立即警觉地睁开眼。
“你醒了。”
白简珅脸上显出些高兴的神色,但神色还未到达眼底,他的表情又渐渐阴云密布:“谁让你来北域的?大军出发的时候不见踪影,现在倒是蹿出来瞎凑热闹!”
白羽别过脸,掩饰住脸上的失望。
在他爹眼里,即使他身受重伤,他看到的也只有他的错。
但他别过脸的瞬间,身侧沈巍庭的脸映入眼帘。
沈巍庭仍然昏睡着,只有右手紧紧握着他的左手。
“他怎么样了?”白羽问。
沈巍庭眼底黑沉,面色既青又紫,看上去十分可怖,尤其他的嘴唇彻底失了血色,黑的像是染上了墨色。
“北熵人的箭头抹了剧毒,幸好烈王殿下应是从小服食了少量毒药,慢慢练成了百毒不侵的体质,他这才让他在北熵人的剧毒下保住了一条命。不过命虽保住,身体却一时半会无法恢复,军医说至少要一两天才能完全清醒。”
白羽轻轻点头,坐起身,想从沈巍庭手里抽出自己的手,但对方却在昏迷中更紧地握住他,只得作罢。
白简珅看着他们二人交握的手,神情透出几分复杂,未几,他低头轻咳一声,闷声道:“你自己伤的也不轻,躺下吧,别逞能。”
白羽难得听自己父亲用如此温和的语气说话,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但他很快想起他们走后,留在凌城里的人,又抓住他爹的袖子,急切地问:“爹,凌城怎么样了?”
他爹的脸色原本算是平和,听他提起凌城,瞬间肉眼可见地暗淡下去,眉心挤出一个深深的川字。
白羽的心蓦地一沉。
“不太好……”
白简珅斟酌着语言,他的探子已经打探到白羽在凌城的所作所为,毕竟是自己儿子,他很清楚白羽在某些事上的心思其实比谁都重。
凌城的消息他本不欲告诉他,但他问了,若不说只怕忧思更重。
白羽面色煞白地盯着他,一眨不眨,白简珅只得继续道:“北熵人占了凌城,烧杀抢掠,那里已经成为一片焦土。好在凌城的百姓已经全部撤离,大部分官兵也及时从城中撤退。只是……”
“只是什么?”
白简珅看了看白羽身边的沈巍庭,叹了口气:“据探子回报,凌城城头悬挂了几十具尸体,这些人的衣着不像军中之人,更像是侍卫死士之类。其中还有一名女子……惨遭分尸……衣服被扒光,尸体七零八落地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应是死前遭到非人的虐待……”
白羽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喉头又涌上一股腥甜,血液顺着紧咬的牙缝溢出嘴角。
不知是不是错觉,白羽觉得沈巍庭的手指突然抖了一下。
他回头看去,虽然眼眸紧闭,泪水却顺着沈巍庭的眼角汩汩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