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也不等陈遥的反应,从腰间拿出一小块包着什么的油纸来递给她,然后再次看向萧太后。
“我阿姐的账算完了,如今该算算我的账了。”
萧太后像是依然到了穷途末路之地,虽是白着一张脸,但她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只有越来越浓厚的厌恶充斥其中,像是在透过谢书庭看别人。
这头的陈遥吐得胆汁都出来了,口中苦中带着酸,整个人都不太舒服,只想吃一口那日红音拿过来的蜜桔。
忽然被谢书庭塞了个什么,她倒也没往吃的上面去想。甫一打开,几块陈皮姜脯跃然于眼前,顿时让她眼前一亮。
完全忘了第一次吃时她嫌弃的模样。
陈遥胃里正烧得厉害,也不拘是什么,只要是吃的,她都行。
虽然那陈皮姜脯从里到外都透露着一股子怪味。
当然,这是陈遥捻起一块味道自己嘴里后的感想。但好歹解了她的口苦难耐,她倒也没有多嫌弃,只是不太喜欢。
隔着谢书庭,一前一后的两人,完全是不同的处境。
这边的萧太后眼中恨毒了谢书庭,她此刻面目甚至有些狰狞。
“你这贱种,同你那该死的娘一样,我要什么,便偏和我抢什么,地位权势,男人,她全都要同我争上一争。”
不以哀家自称的萧太后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有些人便是这样,将自己所处的困境,遇到的阻碍,都要找一个替罪羊来恨,完全不觉得是造化弄人,或是命运使然。只觉得是有人在和自己作对。
谢书庭听着萧淑英的话,终于可以从自己那些纷繁沉郁的记忆中翻出一些人来。
与中原地区不同,在南疆之地,母亲被称为阿奈,但这个词,他从未叫出口过。
阿奈不许。
他六岁离宫,被太后送往谢家。在那之前,阿奈让他叫自己师父。也许是早已预知到自己的结局,她将自己的所有本事都交给了谢书庭。
以一种极为残忍迅速,痛苦漫长的方式。
谢书庭十分聪慧,自他会说话开始,阿奈便开始教他各种蛊虫的运用,他也学得极快。后来,萧太后开始取血后,阿奈便不再耐心教他。她开始急功近利,用蛊毒来磨练他,让他在痛苦中习得各类蛊毒。
这法子十分有用,却也令他痛苦不堪。
阿奈留在宫中,都是因为南梁王。他的那些痛苦,也因为南梁王。
彼时他还不懂,阿奈的偏执与怨恨,都是因为什么。
现在看到萧太后也是如此,他依然不懂。
不过那些幼时他不曾明白的,如今他也算是理清了一些。
这要从上一辈的一段前尘往事开始说起。
先帝李怀初即位时,内忧外患皆有,他以雷霆手段解决了朝臣不服,各党派不和之乱。平息了内忧,外患也随之而来。彼时关北之地正处于几地交界之处。作为一个交通枢纽,以及抵御外敌的交通要塞,外有羌族蠡人觊觎,内有各方势力抢夺。
关北不定,关内之地便永远处于岌岌可危的境遇中。
彼时李怀唯一信任之人,是自小陪在他身边的伴读,叶定柏。二人自小相识,情同手足。叶定柏自然也是上京唯一的异姓王。叶家世代簪缨,叶定柏自小习武,几次随父亲出征,挣下军功赫赫。家国动荡之际,他自然一腔热血。
为了拿回关北,李怀御驾亲征,带着南梁王一路北上。
震慑了各方势力后,李怀认为自己有雄韬武略,必能收复关北。怎奈何,纸上谈兵的李怀空有一腔孤勇,谋略却稍逊一筹。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一瞬一息间,落子无悔。牵连的却是千万将士,数万家庭。
李怀不顾南梁王劝谏,执意在粮草未到,兵马不足时,带着小队先锋人马贸然进攻。最后自然是骄兵必败,连同他自己也险些丢了性命。
李怀重伤后,终于自知浅薄,于是将前线战事交由南梁王处置,自己则在后方养伤。
大败蠡人,阻挡了羌族的进犯后,南梁王救回了南疆女子,名为海阿娅。
自此,一段十分俗气的纠葛在不为人知的时刻,由命运的一双大手推展至四人间。
叶定柏自幼,家里便为他定下了婚约,是文臣之首,萧良的长女,萧淑英。
二人青梅竹马,萧淑英也在两家日渐的说和中心悦于他。
关北收复后,南梁王一时名声大噪,他忘记了自幼定亲的萧淑英,与自己救下的南疆女子,陷入了爱河之中。
海阿娅是个灵动活泼,不受拘束的女子,作为南疆女子,更是有着不认世俗的自由。
彼时的海阿娅不会知晓,自己爱上的这个中原男子,会是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的梦。
她也不会知晓,自己不同于中原女子的豪情爽利性子,对于同样是中原男子的先帝李怀,也有着难以抗拒的魅力。
她更不会知晓,她的到来,会同时影响连同她在内的四个人,一生的命运。
我们当然不该,也无需将这场命运的捉弄归系于一个普通女子的出现,因为站在命运面前,每一个人都有着同样的境遇,渺小,无知,更无奈。
很难说是因为什么,造化弄人?还是命运捉弄?
毕竟老天爷从不会在乎,萧淑英更不会在乎。
她只知道,自己被安排好的一切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异族女子给打破了,如此突然。快到不给她一丝预料的机会,准备的余地。
同样不在乎的人,还有一个,那就是李怀。
他是皇帝,是掌权者,是天下共主。他承认自己的文韬武略略逊与南梁王一筹。可他绝不会承认,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会输于仅仅只是个太子伴读出身的叶定柏。
命运就这样,让两个同样可悲的失意人站到了一起。萧淑英接受了自己痛失所爱的现实,可她不甘心,更不会认命。命运唯一一次站在她这边,是给了她一个同样也因为爱而不得而不甘心的帝王李怀。
二人趁着南梁王再次出征时,谋划了一切。李怀得到他想要的海阿娅,她则在家族的逼迫种得到了权势与地位——成为后宫的一宫之主。
李怀殚精竭虑,带着对兄弟的愧疚与羞愤,做了一个局。他料定了南梁王不会再回来,料到了除了叶定柏,他是海阿娅在中原唯一信任之人。他唯二没有料到的,一件是海阿娅进宫后,会身怀有孕。
另外一件,便是萧淑英的嫉恨与爱念。
李怀以为,萧淑英想要的不过是皇后的位子,他不会想到,萧淑英自出生起就在等待着的叶定柏于她而言,早已成了被拍在墙上的蚊子血,成了一种偏执与恨的产物。
尽管海阿娅怀着永失所爱的痛楚入了宫,可她仍旧不满意。她当然不会满意,因为爱着叶定柏的,不止有她海阿娅一人。
萧淑英在赌。
赌叶定柏会看到她,接受她。
所以她放任南梁王平安归来,带着战神的名号。
可她没有迎来自己想要的结局,于是她怀着愤恨与痛苦在父亲母亲的欣然送嫁面前,成为了李怀的皇后。
同样以为爱人离去的叶定柏在几经寻找,却仍无所获后,无奈接受了海阿娅拒绝自己的现状。
果然,南梁王沉郁痛苦,颓废消靡。
可是看着昔日的定柏哥哥为了别的女人放弃自己,承受灼心痛楚时,她又恨。她把一切都归系于海阿娅的出现。
彼时海阿娅诞下一女后,身子孱弱,李怀虽然气恨她没有杀了南梁王,却也将消息瞒得严严实实,只让海阿娅以为,南梁王早已殒命。
李怀对海阿娅极尽宠爱,他甚至应下了她孩子随母姓的请求。
日复一日,南梁王在痛苦中沉迷,在李怀的虚伪中颓然过活,在寻找爱人却始终无所获中丢失了往日的英姿勃发。
萧淑英也在享受了几年来自昔日爱人的消沉后,转而将自己的不甘,转化为他的不甘。
也许某些人,注定要在一辈子的恨意的滋养中过活。有时萧淑英甚至分不清,她到底是因为爱着叶定柏才恨,还是只因为不曾得到而恨。
也许是因为恨他们都曾爱过。
而自己却连选择都不曾有过。
于是从那一刻,她开始思索,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在海迎春再次有孕,被太医诊断为男胎时,她终于想明白了。
因为李怀万分欣喜的要封那个还未出生,仅凭太医诊断,便断定是个男婴的孩子为太子。
也许是因为宫里只有她一人时常睡不着觉。
也许是她过腻了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子,她本就不是个适闲之人,却在家族的选择中,在心怀期盼的假象中,沉寂静默的等待了多年。
她不肯承认爱自己,爱权势比爱叶定柏更多。
也许她承认了。
所以在后来才会义无反顾的将叶定柏的消息透露给海阿娅,又将李怀的虚伪与卑劣撕碎在叶定柏的面前。
那一刻看着叶定柏神似疯魔的样子,她突然坚信,自己对他的爱无人能比。
李怀是皇帝,手握至高权御。所以才能将海阿娅留在身边。
既然如此,她为何不能。
而海阿娅,作为一个生性善蛊的南疆人,在萧淑英戳破一切之前,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身中情蛊,直到她察觉到自己有孕。
她高估了自己的本事,更低估了李怀对她的心思。
彼时,身怀有孕的她,身处皇宫,便犹如被关在陶罐里,正在被炼制的蛊虫。
如果不是情蛊,她不会有孕。
对于这个孩子,她不知该如何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