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书庭垂眼看她,逆着光,漆眸深深又沉沉。
“怎么办呢阿姐,往后,岁岁和年年,你都没有了。”
闻言,陈遥像是没听到,挨着谢书庭,眼神散着,缓缓坐了起来,“水呢?”
谢书庭取来水,她伸手要接,却被他躲开,递到了她唇边。
她就着他的手喝完一杯水,复又喟叹一声靠在他肩头。
摸到他腕间湿湿滑滑的,便朦胧着眼伸手拉了过来去瞧。
那是一条草绿色的小细蛇,蛇头与蛇尾相接,攀在他腕上形成一个环,像是一个上好的翡翠玉石。
一人一蛇四目相对间,小蛇红红长长的蛇信舔了过来,陈遥指尖一湿。
她微微一愣,将小蛇捏拽了起来,凑近瞟了一眼,然后扔了出去。
谢书庭无视被扔出去的嗣宠,眉头一挑,“你不怕蛇?”
许青乔第一次见时,吓得叫了半天,连头发都竖了起来。
眼前人倒好,不仅不怕,还敢上手去抓。
小绿蛇略带怨念的摆摆尾巴,慢悠悠的顺着罗汉榻爬了上来,环在谢书庭脚踝上,不动了。
“蛇有什么好怕的,我小时候饿肚子,还抓来吃呢……”
陈遥小声咕哝道。
二人依偎在一处,她身上暖和了许多,酒意侵蚀着她的理智,两人难得没有争锋相对的安然相处着。
距离上次不欢而散之后,谢书庭便加快了制蛊的速度,用身边的小厮试过几次。
“策马轩一院子的人满足不了你么,连我身边的小厮你也不放过?”
谢书庭低下头去,看着她合眼睡去,毫无防备之心的面容。
明明是一张令人厌恶的脸,恶毒阴险,睚眦必报,只要不顺其意,她便会想方设法的折磨羞辱。
“阿姐,我杀了他可好?届时你会心疼他么?”
“还是会替他报仇呢?”
“我拿他试蛊,你定是心疼了,这才将人护起来。不过无碍,没了他还有旁人,上次送你木雕的那个贱奴就不错,阿姐将人赏我吧。”
“……”
“阿姐不说话,可是不愿?你夜夜宠幸他,定是不愿的,那我再换一个好了……”
谢书庭像一个低语的美艳恶鬼,贪痴嗔念尽显,他抱着陈遥,沉默半响,垂眸靠近她,唇靠着她的额心摩挲,像只缱绻的鸟儿。
他把玩着陈遥的手,腕侧有枚小痣,他指尖来回按着,眼底欲念渐浓,微微抬起她的手,他将鼻尖靠在那处厮磨,似不满足一般轻叹一声,吻了上去,随后握着她的手缓缓向下而去。
微凉的手指轻触,一冷一热间,谢书庭抱着人靠在凭几上,那是与自己的手完全不一样的触觉。
带着贪念的欲鬼伸长了脖颈,呼吸微乱间,苍白的面色染上绯红,将其妆点成愈加绮丽的妖艳。
*
次日一早,陈遥自晨光中醒来,新年伊始,天气甚好。
因昨夜醉酒的缘故,她的脑袋闷闷的不太清醒,右手手臂连带着手腕也酸酸胀胀的。
坐起身来,更是一阵头疼。
她扶着脑袋缓了半晌,才算好些。
睁开眼,脑海中浮现出昨夜睡前的景象。陌生的片段忽的涌入,她一时有些怔愣。
昨夜,谢书庭来过,她吐了一地。
支离破碎的记忆勉强被她拼凑完整,最后定格在她仰面痴笑着望着他的难堪画面上。
“谢书庭,祝你,岁岁平安,年年如意。”
谢书庭好看的脸微微侧向她,居高临下的轻睨着她,神色淡漠森然,最后他嘴角微勾,笑意凉薄。眼底尽是讥诮,如同冷月映孤松。
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此处,陈遥的眉头紧了又紧,闭上眼不愿相信,昨夜那个能说出“谢谢,麻烦再来一杯。”的人,窝在谢书庭怀里痴笑着说吉祥话的人能是自己。
她突然想起青乔说,谢书庭手上环着一条蛇,原来昨夜她也见了,还将人家扯下来扔了出去。
太阳穴突突的跳,她按了按,长叹一口气,既已发生,便是过去了。
再为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感到困扰尴尬并非她的性子,做人还是得要拿的起放的下才行。
努力自我安慰的陈遥正打算唤人叫水沐浴。
门外却有人踩着稳健的步子而来。
门被推开,谢书庭的身影随寒风一起涌了进来。
他照例提着热水桶,信步往外间屏风后而去。陈遥有些怔愣。
昨夜像是未曾见过他一般,今日是继自那日纵火后,他们第一次见。
“昨夜我吃醉酒,没对你做什么吧?”
里间带着犹疑的声音轻轻传来,谢书庭倒水的动作一滞,他修长的指骨根根攥紧,窗棂投下的影子打在他面上,遮住了那双晦暗幽深的眸子。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张绯红的脸,那迷醉的眼神沁着水润,皱着眉头软着嗓音,带着困意与不耐伸手推他,想要挣脱他裹在自己手背上的滚烫温度,却让那物狠狠剐蹭摩擦过她的掌心。
谢书庭走出屏风,陈遥正揉着手腕,随意在空中甩了两下,似乎要将手臂的酸意驱赶。
他眸色一暗,喉头微滚,哑声道:“没什么,阿姐闹着要水喝罢了。”
闻言,陈遥这才微微安心一些,她最怕自己醉酒胡言,说出点什么不该说的,那就糟了。
得知自己还算老实,陈遥顿时放松下来,打了个哈欠,眨了眨水眸,她起身下榻,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润喉,冰凉的茶水顺着咽喉滑入腹中,彻底叫醒了脑袋昏昏沉沉的陈遥。
“那就好,劳烦你那么晚了还要照顾我。昨夜怕是也没睡好吧?”
昨夜守岁本就没怎么睡,她一边说着,一遍又打了个哈欠。
谢书庭轻抬眸子,睨了过去,复又垂眸。只见昨晚自己抓着的那只手捂在她打着哈欠的嘴边,他偏过头,掩下眼底翻滚的情绪,随口应着,“算不得差,尚可罢了。”
说着,便要抬腿出去。
身后清丽的声音传来,“今日新年第一天,待会一起用早饭吧。”
走至门口的人脚步一顿,周身气息微变,忽而回头粲然一笑,“好。”
新年伊始,这一日,那顿饭最终还是没有吃上。
陈遥也终于明白,临走时他突然一反常态露出的笑容到底是何用意。
那是带着凌冽的恨意,定要让她偿还的势在必得。
前脚沈宗宁刚提醒她,紧接着谢书庭便对自己下手了。
她甚至毫无所觉,究竟是何时,他给自己下了毒。
变故就在一瞬。
她沐浴完,身上的衣袍方才换好,心情不错的随意哼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刚叫红音来收拾。
腹中忽然一阵剧痛难忍,她经受不住跪倒在冰凉的地面,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无比。灭顶的疼痛传来,陈遥痛到几乎昏厥,有什么东西自下而上翻滚着,要从她口中破土而出。
腥甜的血气涌上来,她哇地喷涌而出一口血来,栽倒在地面上。那阵汹涌的剧痛恨不得让人一刀了解了自己,但意识却无比清醒。
胸腹前像是被人破了一道口子,刺骨的冷意止不住的往里钻,带着锋利的风刃,将她的皮肉割开。
与沈宗宁中毒似的情形如出一辙,若不是他,陈遥恐怕此时仍被蒙在鼓里。
到了此刻,她再次知晓了谢书庭的那句“只有一个结局。”到底意味着什么。
纵然他们相处无虞,表面上看一切向好。但实际上,在陈遥以为有所起色时,谢书庭想的是如何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截然相反的两条路完全背道而驰,他们的结局自一开始便早已注定了。
再次醒来后,陈遥平静的睁开眼睛,身体没有什么异样与不适,但她却觉得如坠巨石一般沉重,呼吸间似有一只手按在她胸腹间,她觉得自己像是老了几十岁,拖着沉疴宿疾,再无回转的余地。
脚步声响起,红音见主子醒了,忙端着杯热茶疾步走来。
“姑娘,觉得如何,可还有哪处不痛快?”
陈遥接过水浅抿了一口,摇了摇头,“都不太痛快.....”
最不痛快的,是心情。
她垂眸看向外间屏风后,淡淡收回眼神。
“郎中来瞧过了,说是外邪侵扰致气血沸腾,气血双虚,要慢慢补才是。”
郎中的话晦涩难懂,但红音听懂了气血双虚,只是姑娘身子一向无恙,突发急症,难免让人有所疑心。
但那郎中瞧不出有中毒的迹象,所以红音也就不敢随意揣测,只能照着郎中的原话报上来。
陈遥心中明镜一般,不知是郎中医术不精,还是谢书庭制毒的技艺高超。竟连中毒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她闭了闭眼,懒得再开口。
门外有人进来,是谢书庭。
他心情似乎不错,眼底的阴郁气息弱了一些,取而代之的难以掩饰的兴奋与疯狂。他的手中还端着一碗汤药。红音转身上前行礼,准备接过汤药喂给陈遥,却被他躲过。
“我来给阿姐喂药,你下去吧。”
红音回身去看主子,却见她靠在软枕上,阖着眼,像是对此提议没有意见,于是她便垂首退了出去。
木门吱呀一声合上,一室静默。
陈遥想问,他是何时给自己下的药。可话了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事到如今,再问这些又有何意义,不过是徒增烦扰罢了,她自死亡中来,终究也要回到死亡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