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
不悔站在金光之中,上半身向前弯曲,脸朝下看。
清亮灼人的眼睛正在看她。就像她第一次梦见他一样。
他直了直身子,将身后的光芒遮住了,她得以看清楚他的五官。
他的头发长长了,颈上、后背和手上的伤疤也好了,恢复成完美无瑕的阿多尼斯。
一切都很好。
突然间,他的脸像被什么打碎,分解在空中,玻璃一样消散。
“别走!”
她大叫了一声,把自己惊醒了。
抬起头来,少女记起自己正坐在议事厅的主座上听殷离做汇报。刚才她睡着的头往一边偏去,差点撞上椅背的麒龙雕花。
殷离纳罕地看着少女空洞的眼神和蓬乱的头发,关切地问:“教主,你刚才是睡着了吗?”
晚上她在不悔房里哭了一夜,当然没有睡觉。
即使杨逍每次知道无忌在不悔空荡的房间过夜后,都会露出一种极端恐惧的表情,但她我行我素。
“没有。你继续说。”
殷离道:“属下已经汇报完毕。”
“说到哪儿了?”
殷离对曾经开朗活泼的少女变得如此颓靡感到怜惜。
“乃蛮人头领莫喇的死刑已由稽查司完成,他和他手下的尸体被扔在青水涯,等待被残余的乃蛮人拉走。韦蝠王还与新任首领达成协议,以后,乃蛮人永远不会踏入中原地界。”
无忌仿佛回到了两个月前的邱北岭。她看到无数的乃蛮人包围着不悔,听到乃蛮人杀人时发出沙哑的吼叫,又想起杨逍带回来的不悔血肉模糊的尸体。
浓浓的悔恨涌上心口时,又听殷离道:“还有一件事,赵敏最近和周颠他们交往过甚,连前线战事都毫不避忌地互相讨论。”
乃蛮人是赵敏带领明教抓获的,他因此声势威望又上升了一大步,几乎要在明教内建立一个“赵敏党”了。
不过她没神气管这些,长袖一拂,“赵敏在对乃蛮人之战中救过周颠,因而彼此亲近,阿离不必将此放在心上。”
殷离露出了惯常的那种傲慢不逊的神情,虽然和赵敏共同经历了与乃蛮人的死战,但殷离并不把赵敏当成伙伴,“有传言说赵敏即将成为教主先生,有的人知道赵敏曾是蒙古郡王,连带着对教主都颇有微词。”
无忌心中颇不耐烦,转换话题,“子若还没有回来吗?”
“他仍在池子山和乃蛮人交涉。”
子若一直坚信明教在邱北岭受困,是赵敏的阴谋,因此两个月来,他一直在寻找线索。
赵敏行事极隐蔽,子若一直没能提出令人信服的证据。
殷离问:“要传令他回来吗?”
“不必,我只是随便问问。”
她感到自己已经厌倦这一切了,想回家的念头又复活了。
“请把左使叫来。”
她要回家。她要完成原著中的情节,与赵敏尽快归隐。
侧厅。
不悔死后,潇洒意气的左使陡然憔悴,对她行礼的笑容极清浅。
她很想亲近他,代替不悔给他安慰,但他似乎有意疏远。
“左使,我将卸下教主之位。你愿意接替我为教主吗?”
“教主,怎么突然生出此意?”杨逍有点摸不着头脑。
“邱北岭一战明教惨败,我自知不是当教主的料,有意让贤。”
杨逍皱了皱了眉,淡淡说道:“教主青春年少,应该在明教大展抱负,莫再说这样妄自菲薄的话了。”
他说得恳切,但是无忌一声不响,小脸板得紧紧的,仿佛为他忤逆她的意思而生气,“我不想当教主了,左使不愿为我和明教分忧?”
“杨逍不敢。”他眨眨眼睛,脸上闪过一丝探询的神色,“教主大好年华禅位,恐怕引人议论,若教主与赵敏成亲,遵循女子相夫教子的俗礼,堵住众人悠悠之口,杨逍必居大位,为明教鞠躬尽瘁。”
她察觉到她的成亲对杨逍来说十分重要,但她没有心思去猜为什么。
“好的,我会成亲的。”
杨逍明显松了一口气,竟是期盼已久。
她看着他转身离开,像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一样,带着她的真心消失在地球上。
赵敏为自己报仇,将乃蛮人头领交给明教,本以为会有一场浩大的屠首大会,让他将齐聚一堂的明教高层一举绞杀,但无忌对筵席兴趣缺缺,庆功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他也随之失去了将明教尽数歼灭的机会。
看来只有教主的婚礼才能聚齐将领们。
他对这个计谋很期待,因此,他看见无忌从花园里走了过来后,立即迎上前去,开口就问:“无忌,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个问题让无忌觉得赵敏知道她心中所想。
书中的男女主角真是心有灵犀啊。
就算赵敏不是男主,他也已经求过至少三次婚了,她认为他真的很爱她。
“好。”
赵敏笑了,露出的牙齿跟野兽的獠牙一样闪亮。
他当然是爱她的,不过他更爱他的国家。皇帝已经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要他在一个月内带着明教高层的头颅回到王府,履行郡王职责。
他计划在婚宴上埋伏精兵,将除无忌外的明教、古墓派、荆鸦台、武当等人全部剿灭。
大事既定,赵敏心中欢喜无边,每日心甘情愿、亦步亦趋地守着她。
无忌尽最大努力去接纳他,却有时隐隐觉得疲惫。
她并不知道赵敏的打算,只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她经历的太多,不悔的死让她心生疲惫,她现在只想快些走完原书剧情,和赵敏归隐山林,然后不问世事,回到她应该回去的地方。
马上便要大婚了,懿安园在紧张的硝烟之中迎来了久违的热闹,到处张灯结彩、喜气盈盈。
然而作为这场婚事的主角,无忌已经失眠了好几天,日子越临期,她的情绪仿佛也变得越焦躁,只要一闭上眼便能看见当时不悔为了救下她,而抵抗乃蛮人惨死的场景。
无忌从未这么后悔过。
这种后悔又复杂的情绪,让她嫁给赵敏的那份能回家的喜悦心思都淡了。
这一天夜里,临近大婚的前一天晚上。无忌起身从回廊处挑了一支笼灯,然后漫无目的地开始闲逛。
等她停下脚步,意识回笼的时候,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以前和不悔来的许愿树。
微风拂面,头顶繁星,大都的夜空无疑是很漂亮的,这里风景依旧,然而无忌已经没有心思欣赏了。
她将笼灯放在了树下,扬起脸,在漫天繁枝花叶中找她曾经和不悔留下的许愿纸。
少女的表情很沉静,那双精致眉眼也是淡的,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昏黄的笼灯光芒与月光映着她的侧脸,却无端显得有些落寞。
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纸页,无忌抬起指,轻轻一弹,纸页晃荡一瞬,随后顺利落入了她的掌心。
无忌捏着那张纸,却久久没有打开,她知道不悔已经回不来了,所以,这可能是她最后能看见关于不悔与她的回忆。
无忌突然有些舍不得,过了半响,她平静的表情微微破裂,终于颤着手,打开了许愿纸。
“我要和不悔在一起。”
——那时的字迹、那时的话语,和那时一样的心情。
这一刻,眼前的夜空仿佛突然消失不见,无忌看到了以前站在树下,那个朝着她恣意淡笑的少年郎。
无忌这时候才惊觉,原来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仿佛想起了以前忽略的很多细节。
一路风霜走过来,一直是不悔在护着她、安慰她,就算当日在悬崖边,面对凶恶的乃蛮人,无忌当着不悔的面选择了赵敏,而不悔仍旧没有责怪她。
甚至最后还为了她舍身,独自留下来面对敌人。
愧疚感仿佛掀涌起的滔天浪潮,在一瞬间就将无忌淹没。死里逃生之后,她与赵敏回了懿安园,日复一日,她麻木的处理着教中事务,刻意去遗忘脑海里的那一道身影。
她心中时时刻刻谨记着自己要嫁给赵敏,要完成任务回家,所以像一个按班就部的行尸走肉般生活着。
直至此刻,无忌内心那一层表面的平静终于破裂,宛如岩浆融穿了冰封已久的冰层,她在这一刻终于崩溃,站在许愿树下失声痛哭。
无忌哭得很伤心,她向来不是软弱的性子,并且作为明教教主,现下局势紧张,她必须时时刻刻打起精神,然而此刻,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她在许愿树下耸动着肩膀,泪水砸在树下,只是这时并未注意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形,隐在夜幕里,却默默拧紧了眉头。
“十一,我后悔了。”无忌字字泣血,咬牙从齿中挤出这句话,只觉得曾经受过的伤都不及今日一般令她五脏六腑俱痛。
她跪在树前,双手撑在地上,手指用力,捏紧了地上的秽土。
哭累了,无忌抹了抹眼泪。正听着身后脚步声响起,她回过头去,见是赵敏,努力扯了扯嘴角,佯装无事。
她对这里没有任何留恋,或许回家是缓解伤痛的最好方式,她需要同赵敏走完最后的剧情。
只是虽然假装不痛不悲,肿胀的眼睛却已经出卖了她。
赵敏并未戳破,他想要的并不止是无忌的心,只道:“明日大婚,早些回去休息吧。”
无忌淡淡“嗯”了一声,张了张口却发现与他无话可说,只埋头从他身边擦过去,并加快了脚步。
赵敏默了片刻,三步并两步追上去,道:“答应我,和我好好活。”
无忌脚步顿住,她心中百转千折,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是不是对的,留在这里至少还有回忆,真的要完成最后一环,回到起点,就连回忆都只能自己消化了。
她不想在和不悔许愿的树前去与另一个人谈及未来,只是点头:“好。”
便走入夜幕之中。
赵敏望着无忌离开的背影,突然心里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想到自己筹谋的一切,竟然有些犹豫了。
他以为自己一直是坚定不移的。
回房之后,无忌默默拿出攥在手心里的心愿纸,纸上一字一句戳着她的心,盯了一会儿,她实在忍不住,将头蒙在被子里哽咽起来。
哭了一晚,第二日脸色自然不好,幸而成亲时有盖头遮掩,否则便只得顶着两个又红又肿的眼睛去行拜堂之礼。
辰时一到,几个丫鬟婆子便进来为无忌梳洗打扮。
饶是几人称赞着她的容貌,说着喜庆好听的话,却没有一句真正入了无忌的耳里。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从未想到有一天穿着嫁衣却未有曾经所想的欢喜。
盖头掩面,便像任人摆布的傀儡,便是锣鼓喧天,宾朋满座,于她而言都是茫然无物了。直至红缎一头塞入了她的手心,她捏着那匹缎子,慢慢走进堂中。
礼成之后,她应该就能回去了吧。
此时,赵敏却不顾规章礼制,先行进了无忌的房间,与她道:“今日人都来齐了吧。”
无忌没有发言,只是有人道:“今日是明教教主的婚宴,教中的人自然都会到齐聚懿安园。”
赵敏默然点头,若是这样,他就放心了。
他正欲出去,却冷不丁看见了镜中的无忌,她已经画好了整个妆面,肤白胜雪,唇红齿白,这样妆点之下,竟是如此美艳无双。
无忌从镜中窥得赵敏的注视,微微低眸,没有回头,只说:“你先出去吧,外面正忙。”
赵敏微微张了张嘴,却又生生把话咽了下去,赵敏的犹豫与静止落在无忌眼里,但她根本不关心赵敏想说什么,只再次催促道:“马上到时辰了,你留在这里也不合适。”
赵敏低声了一句:“知道了。”
外间明教会客大堂内已经人来人往,杨逍一脸喜气的迎来送往,殷天正作为无忌的长辈今日更是红光满面。
一番热闹的好景象,似乎每个人都很高兴,赵敏想着无忌冷淡的样子,心中隐隐不安,昨晚他派下去寻找不悔的人传来消息没有发现不悔尸体。
对于他来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尸体那不悔肯定没死,他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赵敏站在明教大厅阴暗处,看着这喜堂红艳喜庆的样子,脸色越加阴沉,只要过了今晚,那明教的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下,这次大婚绝不允许出任何问题。
“人都安排好了吗?”
“属下已经在各处安排人手,只要一声令下,我们悉数出动。”
赵敏皮笑肉不笑的勾了勾嘴角:“很好。”
差不多时辰时,杨逍作为明教左使站在了高处,对着满朋宾客:“今日我明教教主大婚,感谢各位前来捧场,仪式即将开始,请教主!”
这一声后,众人随着杨逍手势所请方位看向门口,无忌一袭赤金明红嫁衣,九转金珠珍珠流苏凤冠,唇添红脂,嫁衣长拖几尺,长披上金线绣的九天飞凤栩栩如生,华贵异常。
赵敏站在前方,静静的看着无忌向他缓缓走来,他竟不由自主的有些心跳加速。
赵敏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看着无忌,无忌透过珍珠流苏看向面前的英俊男子,心中又想起与不悔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怔愣了几秒,在全场人的注视下愣在当场。
她有一些恍惚,感觉这样的场景她幻想过无数次,站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的那个人应该是不悔。
赵敏见无忌没有反应,又略微向前一步,低喊了一声:“无忌。”
这一声把无忌从幻想中拉回现实,如今不悔已死,她也有自己的目的,只要今日大婚完成,她带走赵敏,那这一切也就结束了,她不会再因为种种事情困惑,懊恼,烦闷,心痛。
她将手放在了赵敏手掌中,赵敏一把握住,随后很自然的转身站到了她旁边,两人一起看着坐在上方的殷天正。
“为什么明教教主大婚,我却没有收到请帖!那我不请自来,不知道明教欢不欢迎!”
突然一个声音传遍了整个大厅,那声音浑厚嘹亮,整个大厅的人感觉从四面八方都能听到,可见此人功力深厚。
赵敏脸色一阴,与无忌同时回头看去,只见子若一身白衣从入口出声飞来,随后稳稳的落在两人面前。
无忌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赵敏一声令下,四面八方不知从何处飞来人将子若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