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曙光堡
曙光堡西翼深处的石室内,烛火沉沉,铜杯中半盏葡萄酒早已凉透。墙上的狮鹰纹章在火光摇晃间投下扭曲阴影,像一头困兽,在石壁上呼吸无声。
空气中混着玫瑰干叶与老书皮的气味,弥散着一种尚未散去的正式感。
奥顿斜倚在高背椅上,神情看似从容,手指却不时敲击桌面,节奏轻缓而精准,如一只久经战场的猫在石地上踏步。他生得瘦削,鬓边银灰,发丝整洁到近乎刻意,眼神在低光中像刀尖泛寒,透着老狐狸般的嗅觉与警觉。
与他对坐的是科尼·萨赛特,现任王国摄政公,脸上透露着猎犬一样的寒意。
他身穿深色礼袍,披风未卸,整个人仿佛刚从一场排演精密的戏剧中抽身而出。眉眼不怒自威,神情不显慌张,右手却始终在把玩一枚权印,指尖缓缓转动着王家徽章的浮刻,如同翻阅一则早已写好的结局。
两人对坐良久,话语极少。
这是两个选帝侯之间的较量,不是表态,而是试探;不是问答,而是逼视;不是合作,而是彼此填补帝国权力裂口的方式。
石室内仿佛连时钟都沉默了。
奥顿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如老书翻页。
“你让我来,是想要我承认她的王权?”
“是要你承认王国仍存在。”科尼答得不紧不慢。
“莱娅只是你女儿。”
“她是萨赛特。”
“不是嫡脉。”
“如今已无嫡脉。”
奥顿冷笑一声,却没有反驳。他当然清楚事实——上一任真正的嫡系早在战争之夜失踪,再未现世。可从法律上讲,“无嫡”不等于“萨赛特即王”。
这话题太深,太久,也太脏。
“你不怕她回来?”他忽然问。
科尼不动声色,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问题。
他放慢了语调:“她已经死了。”
这句话说得极缓、极轻,却像在桌面上落下一柄钝刀。
那不是对现实的陈述,而是对未来的裁定。
不是事实,而是一道必须接受的政治遗言。
奥顿眼神凝住,过了好几秒才转身走向窗边。
他望着外头夜色,月光被石塔挡去半轮,只余冷色勾勒着屋脊与露台。远处侍从脚步细碎,一切都仿佛陷入密封状态。
“你想要什么?”他问。
科尼十指交握,语气更像是在宣读协议而非谈判:
“教会背书。七席过半公议。两场联姻谈妥,西方贵族列席赞成。草原事务归属你,矿权让渡十五年。”
奥顿听完,轻轻一笑,笑意并不暖。
“你真打算让你女儿当女王?”
“我只要她听话。”
这话没有犹豫。
奥顿挑眉:“她……会听话吗?”
科尼垂下眼,权印被他反复转动,在指尖发出极轻的一声叩响。
“她怕王冠。”
奥顿不再追问。他已经明白了。
正因为她怕,她才是最合适的。她不会主动夺权,也不会轻举妄动。她会顺从、沉默、接受命令——哪怕那命令,是要她站在王座之上。
这不是对女儿的信任,而是一场精密算计下的王权替代术。
“你知道我为何犹豫?”奥顿忽然开口。
“因为你从不相信别人会讲完条件。”
“我女儿喜欢她。”
这句话来的突兀,像一滴雪融在热铁上,泛起一圈沉默。
科尼的眼神动了动,挑起眉峰。
奥顿没有躲避,只是直视他。
“你不担心你那孩子日后会因为这段荒唐情绪干预你的筹码吗?”
“你也是父亲。”奥顿低声道。
这句话短短几字,却像从石室的地面缝隙里渗出的旧伤。空气为之一滞。
沉默持续了十余秒,烛火跳了跳。
然后科尼轻轻笑了一下,冷静、干脆,像是终于给了答案。
“正因为是父亲,我才知道——孩子的喜欢,比死亡还不值一提。”
话音落地,像铁片落入空杯,声音微响却寒彻。
奥顿没有再反驳。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一点不同:一个曾把亲情放在心上,如今早已掩埋;一个还愿意把女儿的一句“喜欢”,当成风险考量的因子。
“我同意支持莱娅。”他最终开口。
“但我需要教会签字,不是空头主教。我要‘信仰之下的国王’,不是你家门口的木偶。”
“你会有的。”科尼点头。
“你确定?”
“我派出去的人,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代理主教’。”
“好。”
奥顿缓缓起身,披上披风,那件藏蓝织银的长袍在灯光下像沉冰。
他边走边说:“等你准备好文书,我会在选帝议会上点头。”
“你还想要什么?”他忽然停下,回头望向科尼。
科尼缓缓站起,目光沉着,无波无澜。
“我想要的是——再也没人提起那个银发女孩。”
那句话没有名字,却像把锁,落在了整间石室的空隙里。
烛火晃了一下,像也听懂了这句话的重量。
同一夜,博拉杰日采公爵府邸
拉米翻了个身。
窗帘缝里漏出一线月光,投在她床边,她睫毛轻颤,额角有未干的细汗。
她梦见了一个少女。
那少女身穿王袍,立在曙光堡的长廊尽头。月色从她头顶洒下,落在她银发之上。
她回头看了她一眼。
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只是站在那里,像被光和历史同时包围,又像在隔着整座宫殿、隔着所有制度与身份,轻声地问她:
“你喜欢的……是我,还是我头上的那顶王冠?”
拉米没有回答。
她站在梦里,像是失声的囚徒,想抬手,却根本无法靠近。
梦就醒了。
她睁开眼,烛火早已灭去,房间里只剩一点风从窗缝吹进。
她没有再睡。
她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夜色,一直没有眨眼。
她在想:
如果那顶王冠掉下来,我是不是第一个冲上去捡的人?
可她想的,不是王冠。
是她那回头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