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珏性如寒月,喜怒不形于色,看起来总是超乎年岁的深沉冷漠。鱼徽玉喜厌显浅,爱憎分明得教人一眼望穿,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对一个人的喜欢与不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那年在宫宴第一面,初见沈朝珏,鱼徽玉心跳不自觉变快,快得可以听得清晰,像要跳出胸脯。
御花园中春色正浓。
日色溶溶,柔柔的光很温和,像纱幔要把人裹进暖和的泡影。花香浮动间,一切都慢下来,花的芳馨变得明晰。
鱼徽玉的爹有意将她指给一同出生入死的义兄之子,鱼徽玉逃避爱慕者的殷勤,躲进了花亭里,转瞬对上因不喜热闹而同样避在此处的沈朝珏。
两个本不该遇到的人,各怀心思,出现在了同一个地方。
那日她穿了浅杏色的织金华裙,衣上绣纹精巧,环佩清响。他一袭白衣,身段高挑,清冷俊美,宛如冷玉。
沈朝珏坐在桌边,案上是布满黑白子的残局。
四目相对间,两张年轻的面容俱是绝色。鱼徽玉只觉心尖一颤,呼吸一滞。
四下无旁人,一时窘迫,鱼徽玉主动搭话,“呃,来得有些冒昧,我是不是扰了郎君雅兴?”
应该是他先来的,看起来像在赏花,她的出现很突然。鱼徽玉有种闯进了别人家的愧意。
“不会。”
少年的声音清润,听不出温度,音色冷彻,似玉珠击冰,一路渗入人的心里。
“我叫鱼徽玉。”
“......”他看着鱼徽玉。
“......”鱼徽玉等待地看着他。
静默片刻,“沈朝珏。”
御花园巧遇的一面,鱼徽玉对其念念不忘。
回去后,鱼徽玉想方设法地去打探关乎沈朝珏的前事。
起初只是好奇。从这个时候起,鱼徽玉的日子里离不开沈朝珏的名字,了解他成了她的习惯。
她知道了他的籍贯,住处,年岁。每对他多一分了解,心里的雀跃就多添一分。这个京外人看起来好像与她身边的权贵子弟都不相同。
沈家祖上名臣辈出,门楣清白,后辈皆是谢庭兰玉。
然沈朝珏的祖父过于正直因直谏触怒了当时的皇帝,君王勃然大怒,纵百官求情,仍被贬谪北地燕州。一夜之间,沈氏全族就此赴往燕州。
在得知沈朝珏就是那新科的京考状元,鱼徽玉多了分惊讶。原来先前在国子监大家口中的年少英才就是他。
因为沈朝珏在国子监,鱼徽玉不再每日抗拒去国子监,反倒有了期待,想与他见面,常以询问课题为由寻他。
以她的身份,想见到沈朝珏不难。
再度见面,鱼徽玉开门见山,自己是平远侯之女。
沈朝珏面不改色,直至听到鱼徽玉说喜欢他。他正在倒水,手上的茶水洒了出来。是热茶,手背很快被烫红。
白皙的骨指泛起浅淡的赤色,沈朝珏一言不发,鱼徽玉被吓到,连忙取出手帕给他擦拭,手指相触的一刻,沈朝珏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这般心思,我不知道和谁说,就是想见到你,算喜欢吗?”小女娘低着脑袋,声若蚊呐,耳尖染霞,青稚的面上眼睫低垂。
白水鉴心,这是真的。鱼徽玉和大多数人一样,被出众的昆山片玉所吸引,哪怕只见一面光芒,足以记得它的光华很久。
鱼徽玉又去找了国子监祭酒,明说想要询问沈朝珏课业。
祭酒微微意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远侯的小女儿知道念书了。
祭酒念及平远侯的面上,与沈朝珏说过此事。并不强求,但与沈朝珏说了平远侯有何等的万夫不当之勇,大抵是有能一拳打死人的身手。
沈朝珏是身负重任来的京城,最怕出师未捷身先死。
沈朝珏不在国子监任教,只负责末节之事,他对鱼徽玉的求学请教没有拒绝。每次真正说及文章上的事,他的话就多了,讲得十分细致,剖析毫厘,可见他在才学上的造诣颇深。
鱼徽玉半懂不懂的听着,总归是比她在老师那学到的多。
每每沈朝珏说话时,鱼徽玉看着他,面对这样一张脸,她很难听得进去他说的什么诗文释义,满脑子都是他的面容。
俊美无俦的脸,清冷的声音,过人的才学,一个人怎能完美如此。
对方似乎发现了什么,停下来不再讲解。
鱼徽玉掩饰地收回视线,装作若有所思,再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好像懂了。”见沈朝珏不语,鱼徽玉心虚道。
“那你说说看这是何意?”
沈朝珏目光垂落在一句诗词上。
鱼徽玉凭着方才零碎地记忆断断续续地回答,沈朝珏也不回应她答得对错,冷笑了一声,后双手抱胸靠在藤椅上。
身边人都是看在她父兄的面上对她阿谀奉承,各个都好的不真实,还没人像沈朝珏这般对她。不过鱼徽玉觉得他这样没有什么不好。
鱼徽玉不在意,她第一面就觉得他与旁人不同,想接近这高风峻节的雪山之玉。
沈朝珏少言,只在文章上会与鱼徽玉说上两句。
余暇鱼徽玉与他说及旁的,例如遇到什么奇怪的人、什么好玩的事,他总是“嗯”或是“别吵”。
他明明在国子监是得了个清闲的差事,没有什么要事要做,却时常在写文章。鱼徽玉问他是写给谁的,他难得告诉她是给大理寺的一位老先生。
那时朝中众臣皆畏牵连,没人敢用沈朝珏,他的文章被送回了一次又一次。
鱼徽玉见过几次被退回的文章,是沈朝珏拿来烧碳炉的时候。
火舌碰到薄纸瞬时吞没,焰光映在他淡然的面上,映得他玉面明灭。
鱼徽玉忽伸手拦下,问他要剩下还没烧的文章。
沈朝珏手上烧纸的动作一顿,狐疑地看着她。
鱼徽玉绞尽脑汁才道,“我也想拿回去烧炉子。”
沈朝珏收回落在她面上的目光,还是将剩下的文稿递给了鱼徽玉。“侯府穷的买不起炭了?”
鱼徽玉接过文稿,小心翼翼地收起。
“你想要得人举荐吗?我可以让我爹爹给你谋个好差事。”鱼徽玉是真心的。
“为什么?为了我这张脸?”沈朝珏很直白,他不是蠢,能看出鱼徽玉的心思。
“我说是的话你会生气吗?”鱼徽玉不好否认,偷偷去看沈朝珏的脸色。
“不会。我不需要。”沈朝珏神情没有变化,“你爹不懂我写的东西。”
“也是。”鱼徽玉承认,父亲读过书但不多。
沈朝珏写文章的时候,她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看书,偶尔会偷偷看他,那个时候她希望有人能懂他的文章。或者希望那个能懂的人是她自己。
可惜沈朝珏碰壁的次数太多了,鱼徽玉没有见他抱怨过一句,沈朝珏不会因此失落或放弃,害她想安慰他都没有机会。
文章书信被退回,鱼徽玉会故作生气地说那些人不识明珠,好像被拒绝的是她。
“真是太没眼光了,你明明这么好。”
鱼徽玉忿忿不平,衬得一旁的沈朝珏过于淡定,他看着她,只说,“你觉得我很好?”
“对啊,非常好!”
鱼徽玉想与他多些话聊,竟也开始多看书写文。
有了沈朝珏的点拨,渐通文墨,当月的试题还得了女师嘉许。
平平无奇的人突然有了小小的成绩,就连父亲都在同僚间都渐渐有了脸面,在文才方面,平远侯也能带着女儿挤进去聊两句。
鱼徽玉不解,明明家里还有两个文才出众的兄长,父亲偏偏喜欢带她出面,总一副“这就是我那聪明的女儿”的得意脸面。
大抵是她终于拿得出手,可以证明他的女儿不愚昧。
鱼徽玉将此事告诉沈朝珏,说她父亲如何面上有光。同时,沈朝珏在看鱼徽玉写的文章,圈点了几处,他本是不在写文期间看这些的没有深度的白文,觉得会影响写文章。
再往后,鱼徽玉看的文章更多了。人一旦变好,就会越来越好。
有了积累,鱼徽玉再去看沈朝珏的文章,她也能读懂他一些了,惊其才华,承认他确实有过人之处。后来鱼徽玉对诗文有了些兴趣,受影响看了不少的文章。心境受此改变,她还自主去看过当下其他文人的诗文。
尤其在二人成婚后,由于沈朝珏的职务,鱼徽玉受影响看的文章更多些,有时看到不错的,她在沈朝珏面前无意提及了一两句那位文士。
沈朝珏向来少有对旁人给予称赞,听到鱼徽玉的话后沉默不语,像是没有听到。
鱼徽玉是真心觉得他人写得好,她以为沈朝珏是自负,看不上那位文士写出好的文章。
后来鱼徽玉才知道,她在他面前提到的那位文士,曾经在文人之间传过沈朝珏的恶语。
沈朝珏待人疏离,早年一些文人与他交好不成,便拿他性子说事。添油加醋,人口相传,以至不知情的人对沈朝珏的印象是极度自以为是,难以相处。
沈朝珏不做辩解,反倒觉得没人靠近省了麻烦。
站得越高,不好的声音越大。
一直以来,外面多有诋毁虚假的话。流言如刃,这些声音太多,即使沈朝珏不与鱼徽玉提过一二,鱼徽玉也能有所耳闻。
沈朝珏从不在意,鱼徽玉则见不得身边的人受到伤害。她为他打点过人际往来,他非但不领情,反而不悦让她去做这些。
她为他做的一切,彷佛都是多余的。
每次回想,春花盛开的香气好像又回来了,虚幻得不真实,和梦一样。等梦醒后,心里空荡荡的,似有什么东西抽离开了,可她又没真正失去什么。许是沈朝珏从未在她这索取过什么,旁人口中他受她父亲的托举、家世的权力,都是不曾有过的。
所谓借侯府势云云,俱是旁人妄测。他自己都不辩驳,她也不多言。
她后悔。为什么要认识沈朝珏。
如果没有认识他,她现在会在哪里?过着怎么样的日子?会不会已经和别人成婚了?会不会有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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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她的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