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从外表来判断,母亲身上没有什么异样,但或许是母亲怕她担心所以隐藏起来了呢?
“能有什么事呢?”克丽丝黛珞放开环绕着格力扎的手,一边轻飘飘地反问着,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
直到这个时候,格力扎才注意到母亲提着一包东西。看起来似乎有些重量,她赶紧上前帮助母亲,却忘了自己两只手里都拿着东西。
“咣当”一声,沉重的木椅子砸在了地上发出巨响。院子里两人的视线都投向了地上的椅子。
静了一瞬后,格力扎假装不甚在意地继续伸出手去拿母亲手里的包。
又是“咣当”一声,好在这次的声音不算大,一把细长的尖刀从格力扎风衣袖口处掉了出来。
克丽丝黛珞“咯咯”笑了起来:“你是在自己身上藏了间杂物室吗?”
“所以风衣里还放了些什么?”克丽丝黛珞好奇地问。
“没……没什么了。”格力扎说着,偷偷摸了摸腰上别着的另一把刀。
克丽丝黛珞没有管她的小动作,转身进了屋。格力扎赶紧扛着椅子跟了上去,她的眼睛亮闪闪地望着走在身前的女人,一脸心情很好的模样。
母亲走进了厨房,看样子是打算亲手做出今天的晚饭。克丽丝黛珞如今很少亲自下厨,这些通常由格力扎负责。
但并不意味着母亲不会做饭,毕竟是克丽丝黛珞把格力扎养大的。
很快,女人便站到案板前,沉默地看着空置的刀架。
格力扎则十分有眼力见地把刚刚从地上捡回来的刀捧到母亲面前。
母亲接过细长的刀,下一刻,另有一把长刀被格力扎双手送到眼前。
克丽丝黛珞再次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像极了一串摇动的银制铃铛。
“有什么开心的事吗?”格力扎小心地与母亲搭着话。她发现母亲似乎心情很好,总是在笑。
因为母亲心情很好,所以格力扎的心情也很好。
克丽丝黛珞垂下眼帘:“有啊,有很多开心的事。”她举起从格力扎手中拿过的刀,转过身。
刀刃几乎贴到了格力扎的鼻子。
“有很多开心的事。”克丽丝黛珞向格力扎行了一个常常能在舞台剧上见到的屈膝礼。
仿佛有一束聚光灯照在这处灶台,格力扎与母亲就变成了木头做的人偶,被长长的绳子提着——“嘿,你好。”“嘿,你也好。”,两个木偶这么打着招呼。
可格力扎喜欢和母亲呆在一处。也很珍惜现在这种,母亲能清醒地,平常地与自己相处的时光。
——不是那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有些歇斯底里的母亲,不是那个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的似乎死去的母亲,而是清醒的,平静的,可以说话可以微笑的母亲。
晚饭很快就做好了,格力扎与母亲一起吃的。
——主要是格力扎在吃,而克丽丝黛珞全程都在笑着看格力扎吃。
这给了格力扎一种鼓励的信号,所以她吃了比往常的饭量更多的东西,一直到开始反胃。
“为什么还在吃呢?”母亲笑着问。
她的笑脸宛若刻在面具上的模板,带着不真实的感觉:“明明已经吃不下去了。”
格力扎还在伸出手,拿起一块散发着麦香的面包,往嘴里塞。
“放到明天就不好吃了。”她含糊地答话。
“嗯,确实。”母亲赞同地点了点头,“放到明天说不定就变质发霉了。”
“所以妈妈现在就要把礼物送给我亲爱的格力扎。”母亲快乐地说。
格力扎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礼物?”
“对呀,礼物。”
“我的?”
“对呀,你的。”
“是到了特殊的日子吗?”
“不是呀,今天什么日子都不是。”
“母亲刚刚出门,是为了给我买礼物吗?”
“对呀。”
“谢谢您。”
克丽丝黛珞再次咯咯笑了起来:“你都不问问妈妈是什么礼物吗?”
“母亲要送我什么礼物?”格力扎问。
克丽丝黛珞从餐桌旁站起身,轻飘飘走到格力扎身侧,牵起她的手。
于是格力扎便由母亲牵着,随着她的步子,一同走向了祈祷室。
格力扎站起身时胃里很不舒服,感觉有些想吐,当开始走动后,这种不舒服就更加明显了。或许刚刚不该吃那么多东西,她想着。
祈祷室里摆满了正在燃烧的白色蜡烛,最显眼的位置处挂着一只十字架,整间屋子飘满了烛火燃烧的味道,并不刺鼻,反而有些好闻。格力扎却不敢看向那些燃烧的火。
母亲让格力扎跪在地上的软垫,自己则走到十字架前,把黑色的包裹放到了台子上。
“格力扎,我亲爱的孩子啊。”母亲背对着格力扎,仰头看着挂在墙上的十字。
“你知道人们为什么要把一个饱受苦难的好心人当做上帝的化身吗?”母亲问。
“母亲,是不是说反了?难道不是上帝的化身恰好饱受了苦难吗?”格力扎说。
克丽丝黛珞笑了笑,不同于以往饱含情绪的笑,这是一个宁静的微笑,温柔又哀伤。
“主会在人间降下神迹,让祂的代行人能拂去不治之症者的病痛,自由自在地行走于无边的海洋,又可于死后得以复生。这些神迹……你相信吗?”母亲问。
格力扎垂着眼:“我觉得可以相信。这世界上有那么多无法解释的东西,或许神迹就隐藏在其中,只是它发生的概率太小了,普通人不得以亲眼见证,但……它应该是存在的。”
“否则,这么多的人去相信,若是假的,那不就是一场哪怕是现在、这个时刻,仍旧不断发生的骗局了吗?”格力扎说。
“或许人们非常非常清楚那是假的,是骗局,但仍愿意去相信呢?”母亲凝望着十字架,像在凝望着主。
“若明知是假的,那为什么要把它当成真的一样去信仰?”格力扎问,“人们真的能如此欺骗自己吗?”
“可以呀。”母亲说。
“为了活下去,为了精神能有寄托处,人们向来不介意……”
母亲转过身,望着格力扎:“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纵欲。”
“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以做。”母亲斜倚着高台,缓缓说,“哪怕是丑恶的事,这就是人类动物的本能啊。”
“格力扎,你应该能明白吧。”
“毕竟你为了让我活下去,甚至愿意把灵魂卖给魔鬼呀。”
格力扎开始发抖,她感到反胃,胃里的食物不断往喉管涌上来,她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她又感觉到热,那份异常的灼热来自于满屋满室的烛火。她看到那些烛火跳动着,扭曲着,成了一张张熟悉的人脸——
科迪在恶毒地看着她,猖狂地笑着,是魔鬼。
格力扎被这些狰狞的笑脸围绕着,一圈圈的烛火在暗室里燃着昏黄的烛光,一身黑装的母亲站在圣像旁,也站在跪伏于地上的格力扎前,她淡漠地望着已经发不出声音的格力扎。
母亲继续说:“然后,你告诉我,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克丽丝黛珞又一次笑了笑,宁静且哀伤。
“我这一生,为什么能这么苦啊。”她轻声。
“或许,正是因为人们总是身处于苦难中,所以他们看到圣人受苦会感到慰藉。”
“只有同样受尽苦楚的圣人,才不是高高在上地评判,才不是旁观着这一切干干净净的,才能真正地体会到那些跪在地上的人,祈求的到底是什么,才能真正明白,那些似乎很不可思议,甚至似乎毫无价值,一分不值的东西,意味着什么。”
“才能真正地,感同身受。”
“人们希望圣人,与自己感同身受。”
“所以圣人势必贫穷,有残,凄苦,无亲,但仍有一颗仁良至善的心。”
“格力扎。”母亲问,“你想做妈妈的圣人吗?”
格力扎抬起头,望着母亲,满脸泪水。可她看不清母亲的表情。她的眼前是一片模糊不清的水雾。整个世界也都变成了同样模糊不清的色块,恰如她模糊不清、混乱嘈杂的人生。
“你是个好孩子。”母亲说,“你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
“假若耶稣真的行走于世间过,那么他其实只是个过得很苦很苦的好心人吧。”母亲说着,她转过身,继续看着高悬的十字。
“看看吧。”
“人们把他受难的刑具当成圣物来跪拜。那么人们跪拜的,到底是他所受的苦难呢?还是跪拜他受尽苦难仍旧善良的心呢?”她仿佛在自言自语。
“但人们似乎……从来不会为他所受的苦难感到……疼。”母亲的声音很轻,像在给格力扎讲一个睡前故事。
“因为他所受的苦难,是他所戴的荆棘王冠,是他圣人的象征。”
“人们为之动容,流下了涤荡灵魂的泪花。”
“格力扎,你要做妈妈的圣人吗?”母亲再一次问道。
她打开包裹。
里面是一套黑色的婚纱。
婚纱的做工很好,布料十分昂贵,裙体上镶嵌着细碎的钻石,像极了夜空上星星点点的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