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的刁难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带着冰冷黏腻的窒息感,沉沉地罩下来。月例再减三成?那点铜板连塞牙缝都不够!抄写一百遍家训?三天?还要字字端正?这分明是要彻底斩断他所有生路!
池泽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冰冷破败的小院里焦躁地踱步。屈辱、愤怒、冰冷的绝望,还有那深藏在青砖下、滚烫的“生”的希望,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撕咬,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来。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他猛地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案几上那堆粗糙的竹简和劣质帛布。李氏想用抄写家训耗死他?他偏要在这绝境里,硬生生凿出一条血路!
写!必须写!而且要写得更快!更多!更狠!
他扑到案几前,一把推开李氏派人送来的、厚厚一沓散发着霉味的《武安侯府家训》抄写纸。那玩意儿看着就让他反胃。他抓起自己新买的、相对光滑的帛布,铺开!抓起那支秃笔,蘸上浓得发黑的劣质墨汁!
手腕因为之前的惊吓和抄写还在隐隐作痛,但这痛楚此刻却像燃料,点燃了他眼底那簇名为“反抗”的凶焰。他将所有被压抑的嘶吼、所有被践踏的尊严、所有求生的疯狂,都狠狠灌注到了笔尖!
《未央风云策》!就是它了!这个新坑,将是他池泽的投枪!他的匕首!
他要写一个比《漠北》更宏大、更锋利的故事!一个直刺这腐朽王朝心脏的故事!一个……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也尝一尝被“私货”噎住的滋味的故事!
笔锋落下,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绝:
【《帝王与权臣:未央风云策》·第一章:新帝登基,寒士入彀】
【未央宫阙,九重深锁。】
【丹墀之下,百官俯首,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水般涌向御座。年轻的帝王刘珩(池泽刻意隐去“彻”字,但锋芒毕露的少年天子形象呼之欲出)端坐于龙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眼底那尚未完全褪去的稚嫩,却掩不住那如同初生鹰隼般的锐利与勃勃野心。他目光扫过阶下,那些须发皆白、道貌岸然的老臣,那些盘根错节、尾大不掉的世家勋贵,如同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压在这崭新的龙椅之上,也压在他年轻而炽热的心头。】
【登基大典的余温尚未散尽,未央宫的阴影里,暗流已然汹涌。太后垂帘,旧党掣肘,国库空虚,边关不靖……桩桩件件,都像淬了毒的芒刺,扎得这位雄心万丈的新帝坐卧难安。】
【“陛下,” 丞相王衍(旧贵族代表)手持玉笏,出班奏道,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国事维艰,当以‘稳’字为先。前朝旧制,乃祖宗之法,不可轻动。至于开源节流……老臣以为,当加征‘口赋’,以解燃眉之急……”】
【刘珩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泛白。加赋?又是加赋!民力已竭,再加,无异于饮鸩止渴!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目光锐利如刀,扫视阶下:“诸卿……可还有良策?”】
【殿内一片沉寂。老臣们眼观鼻,鼻观心。勋贵们或闭目养神,或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无人应声。这死水般的沉寂,比王衍的加赋之言更让刘珩感到窒息和愤怒!】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整个宣室殿压垮之际——】
【“臣!有本奏!”】
【一个清朗、坚定,甚至带着几分孤傲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这潭死水!】
【百官愕然侧目。只见文官队列最末,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身形略显单薄的年轻官员,手持奏疏,越众而出!他面容清癯,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里划过的寒星,直直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
【寒门!一个毫无根基、初入朝堂的寒门小官!竟敢在如此场合,打断丞相之言?!】
【王衍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愠怒,正欲呵斥,御座上的刘珩却猛地抬手制止了他。年轻的帝王身体微微前倾,冕旒玉珠碰撞出清脆的微响,他紧紧盯着阶下那个敢于打破沉寂的身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期待:“讲!”】
【权臣沈墨深吸一口气,无视了四面八方射来的、或惊诧或鄙夷或审视的目光。他展开手中奏疏,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中,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臣沈墨启奏!王相所言加赋,实乃剜肉补疮,遗祸无穷!民力已竭,再加赋税,恐生民变!开源节流,当另辟蹊径!”】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那些面露不屑的老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锋芒:】
【“节流之要,首在宫闱!未央宫九重深锁,看似威仪赫赫,实则藏污纳垢,已成疫疠温床!”】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指责宫闱?这寒门小子疯了不成?!】
【沈墨却置若罔闻,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在这冰冷侯府里挣扎求生的影子,看到了那无处不在的肮脏和倾轧,胸中的憋闷与愤怒喷薄而出!他几乎是吼出了自己精心准备的、夹带着最大“私货”的炸弹——】
【“臣观宫人秽物随意倾弃,臭气熏天,蚊蝇鼠蚁滋生;饮水取自浅井,浑浊不堪,病从口入;病患杂居一室,呻吟相闻,互相染易!长此以往,非但宫闱危殆,更恐疫疠外泄,祸及长安!此非天灾,实乃**!是管理不善之祸!是规矩废弛之祸!”】
【他迎着无数道震惊、愤怒、难以置信的目光,铿锵有力地念出了那份凝聚着池泽前世零碎记忆和此刻滔天恨意的——】
【“未央宫卫生防疫十二条!”】
【“一,于宫苑僻静处择址,广设‘公厕’,秽物每日清运,定点深埋!二,宫中所有饮水,无论井水河水,必先煮沸放凉方可饮用!三,于西偏殿设‘疠所’,凡染咳喘、高热、脓疮、泻痢等疾者,无论身份贵贱,即刻移入,隔绝诊治!四,严令宫人勤沐浴,衣物被褥常浣洗曝晒!五……”】
池泽写得双目赤红,笔走龙蛇!他把自己前世那点可怜的卫生常识,结合西汉宫廷可能的脏乱现状,一股脑儿地倾泻在帛布上!每一条都写得极其具体,极具针对性,充满了对现状的猛烈抨击和对“规矩”的强烈呼唤!权臣沈墨那不畏强权、直言敢谏、锐意革新的孤傲形象,在他笔下呼之欲出,带着池泽本人的全部灵魂烙印!
他将那份写着“防疫十二条”的奏疏结尾,特意设计让沈墨“随手”画了一个极其简陋、却能明显看出降低了犁辕弯曲度、缩短了犁身、增加了犁评调节装置的农具草图,旁边标注一行小字:【此乃臣偶见乡野老农所用,稍加改良,或可省力增功,名为‘曲辕犁’】。这看似不经意的一笔,如同埋下的一颗种子。
“写!写死你们这帮老古董!”池泽喘着粗气,手腕酸痛欲裂,劣质墨汁的臭味直冲鼻腔,但他毫不在意。油灯的火苗在他狂热的瞳孔中跳跃,将他伏案疾书的、孤绝而疯狂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他仿佛看到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的老臣被沈墨的“卫生十二条”噎得面红耳赤、气急败坏的样子,就像看到了李氏那张刻薄扭曲的脸!这种想象带来一种扭曲的快意,支撑着他透支的精力。
窗外的更鼓不知敲过了几遍,夜色浓稠得化不开。案几上,那卷承载着池泽所有愤怒、希望和“私货”的《未央风云策》开篇帛布,墨迹淋漓,如同刚刚淬火出鞘的利刃,散发着幽幽的寒光。
而池泽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于这破败小院中呕心沥血、奋笔疾书的同时,未央宫深处,那位真实存在的、年轻而锐气逼人的帝王,刚刚批阅完堆积如山的、空洞乏味的奏章,正揉着发胀的眉心,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无处宣泄的烦躁,随手拿起了近侍宦官为讨好他而献上的、一卷包装精美的“传奇话本”——正是如今风靡长安的《漠北奇谋录》与《未央风云策》的混合手抄本。
命运的齿轮,在长安城的两端,在昏黄的油灯与辉煌的宫灯映照下,正以无人预料的方式,开始悄然咬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