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眩的感觉充斥了大脑,像是穿过重重迷雾,又像是身处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上,耳边响起石头精稚嫩的声音,“别担心,你这是在‘回溯’里,。”
今欢还来不及细究这句话里的涵义,陡然间眼前发黑,一切模糊成无意义的线条,识海中逐渐浮现了一幕幕画面,她就像是在看一部第三人称的电影,这让她想起神树地宫解决后那天晚上她做的梦,那个关于格格的梦。
只是,梦中人她似乎无比熟悉,甚至产生了那人就是自己的错觉,又似乎很陌生。
大梦行当觉,百年犹未满。
……
白雪茫茫,天地为洪炉,将苍生融成流银。
和光九年,这一年浮屠城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寒风如冷刃,扑面割来,城东的一处庄子外,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鬼鬼祟祟地扒在墙上,抻长了眼睛往里瞧。
被她踩在下面当垫脚石的小胖墩憋得脸通红,不时催促,“欸,小妹,你到底看到了没?看到了就跟我说啊。”
小姑娘眼睛直勾勾盯着院子里紧闭的门,像是要把门也看出一个洞,嘴上敷衍道,“没呢哥,她一直呆在屋里没出来。”
“哎哟哟,哥不行了,你先下来会……”小胖墩身体显然快撑不住了,剧烈颤抖起来,踩在他肩膀上的小姑娘也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
就在这时,肩膀上突然传来一声兴奋的叫声,“她出来了!”
随着很轻的吱呀一声,小院里紧闭的房门终于被推开。
一个素白的小小身影出现在了视线中。
乌发沾了雪,却更衬得小人儿眉目清冷,眼眸澄如秋水,容貌虽未长开,也能看出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只是脸色苍白异常,几乎没有一丝血色。
雪花一片片落下,院子里的人只穿着一件素白里衣,仿佛与这雪也融为一体了。
素白玉胎,雪裹梨苞。
院墙上扒着的小姑娘见到这一幕,却是大失所望,小声嘟囔道:“嘁,根本就不像大人说的那样是妖怪嘛!”
如果非要说是妖怪,那应该是雪妖怪,白得和雪一样。
小胖墩听到她的话,眼睛一亮,“小妹,你看到了?长什么样?是不是特别可怕?”
小姑娘气鼓鼓道:“大人都是骗人的!明明就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居然被他们说成妖怪!”
“不好,她好像看到了我们……”
小姑娘眼尖地瞥见院子里的小人儿似乎发现了自己,她这么一说,底下的小胖墩一下慌了,再加上刚才坚持了那么久,身体依然到了极限,脚下一个趔趄。
嘭!
一大一小,齐齐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好在雪下了好几天,积雪吸收了大部分冲击,饶是如此,这一下,也摔得两人眼冒金星,浑身上下都仿佛都要散架了。
小姑娘位置更高,重心一个不稳,直接飞了出去,又重重地摔进雪地里。
更倒霉的是,路中间不知为何有块石头,而她,正好磕到了这块石头上,锋利的边缘瞬间将娇嫩的皮肤割开一道口子,顿时,疼得她眼前一阵发黑。
她伸手一摸,一手黏糊糊的红。
她刚想哭,耳边小胖墩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开了。
“哇……小妹,你是不是要死了……呜呜呜……你不要死啊!你死了回去娘会打死我的……”
——喂喂喂后半句才是真心话吧!
小姑娘被他嚎丧嚎得头痛欲裂,果然哥哥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她艰难地动了动手臂,但不知是不是摔到了骨头,右手竟然一点劲也使不上来。
就在她还在努力挣扎时,一只苍白的小手出现在她眼前。
小姑娘微愣,视线顺着手往上梭巡,正对上一双清澈的秋水眼眸。
这不是……
院子里那个“雪妖怪”吗?
衣如雪白,但眼前这只手比雪更白,隔得近了,才发觉这雪妖怪脸上除了苍白外,还显出一丝病态的嫣红,不知是因为发热还是因为被冻得,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的头上、肩上已经落满了雪。
好半晌,小姑娘终于领悟了对方的意思。
——这是要拉她起来?
想了想,她还是将手交到对方手心里。
触碰到雪妖怪的一瞬间,小姑娘不禁打了个抖,恍惚间她竟然生出了一种错觉,此刻她握着的不是一只人手,而是一块冰,一捧雪。
对方身子单薄,看起来比她还小,在被拉起来之前,她心里其实是有点心虚的,生怕再把对方拉摔了。
好在过程中只是晃了晃,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将她拉了起来。
等她和这雪妖怪都站起来后,坐在地上抽抽搭搭的小胖墩似乎才发现雪妖怪的存在,一下冲过来,挡在她身前,结结巴巴道。
“你你你怎么在这里!不许靠近我妹妹……要吃、要吃就吃我吧!我肉多!”
雪妖怪只是以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静眼神看他,轻声道,“她流血了,要先止血。”
小胖墩想到这里,眼睛眉毛一起耷拉下来,哭丧着脸说,“完了完了……回家我一定会被爹打死的,子不教父之过,父之过子挨打……”
雪妖怪道,“我可以帮你妹妹止血。”
小胖墩顿时绝处逢生,但随即想到大人说的那些关于这个庄子和庄子里的那些可怕传说,浑身打了个抖,后退两步,声音哆嗦。
“你你你不会是……想把我们骗进去吃了吧?”
雪妖怪微愣,随即疑惑,“你怎么知道?”
……好可怕呜呜呜。
就在小胖墩瑟瑟发抖之际,他身旁的小姑娘再也看不下去,“哥哥是大笨蛋!”
“啊?”
小胖墩还云里雾里,就见自己妹妹和眼前的雪妖怪进了院子里。
纵然心里有再多恐惧,他还是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这是一座很破败的院子,位于庄子的尽头,柱子剥了漆,露出灰黄的木芯,屋檐下结着厚厚的蜘蛛网。
“你跟着我。”雪妖怪的声音依旧冷冷淡淡。
小胖墩正要跟上,却被自家妹妹一个鄙夷眼神止住。
……哦,原来叫的不是他。
院子里种着一株梅树,寒冬腊月,梅花却依旧绽放。
梅树下有一方石桌,桌子上放着几本书,小胖墩今年七岁,已经上了一年多学堂,以他不多的识字量,只认得几个书名。
——《外台秘要》《素问》《观无量经》……
不仅名字晦涩,翻了几页,里面的文字和图画更是枯燥难懂,书页很旧,显然是经常翻动,其间还有不少细细小字备注。
小胖墩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将沾了雪的梅花花瓣送进嘴里,咀嚼着梅香。
而在房间里的小姑娘此刻就没他那么悠闲自在了。
伤口接触了地面,她个子比雪妖怪还高一点,所以找了个椅子坐下。
房间不大,布置得很冷清,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雪妖怪低头,绵密的睫毛也垂下,专注而认真地为她清理伤口里细小的沙粒和泥土。
额头传来痒痒的感觉,小姑娘耐不住地扭动身体,忽然开口,声音像是风铃响动。
“我叫阿欢。”
“阿欢?”
阿欢难得露出一点伤感,“我是被爹娘捡到的孤儿,他们希望我余生尽欢,所以都叫我阿欢。”
“嗯。”
等了好一会儿,阿欢都没等到下一句话,语气不由得带了一点属于小女孩的嗔恼。
“那你呢?”
“我?”雪妖怪顿了顿,才犹豫道,“我叫……不语。”
“不语?这个名字和你还真合适。”
人如其名,不爱说话。
阿欢腹诽。
不语却没再开口。
等清理完伤口里的脏东西,不语又撒了一点绿色的药粉在伤口,伤口处顿时传来清清凉凉的感觉,还有点疼。
阿欢不禁哼唧了一声,像是可怜巴巴的幼兽。
她扯了扯不语的袖子,仰着小脸撒娇,“疼~”
她是家中老幺,虽然是被收养的,却也是爹娘哥哥千娇万宠长大的,对着一个比她还小的小团子,竟也自然而然撒起娇了。
不语见她泪盈盈的模样,第一次有了不知所措的感觉。
阿欢只是习惯性地撒娇,却也并没有真的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安慰。
她看着对方呆呆的模样,不由得想念起爹娘和傻哥哥,要是在家里她这样一撒娇,娘一定会轻轻给自己吹气,心疼地抱着自己,爹一定会到处追着打哥哥,骂他为什么不保-护好妹妹……
正胡思乱想间,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只素白小手。
纤细五指慢慢展开,手心里,正静静地躺着一颗包裹好的糖。
不语脸微红,轻声道:“给你。”
阿欢心中一暖,刚想拿起糖,却猛地想起自己刚摔了一跤,双手都是脏的,于是张了张嘴。
“你喂我。”
不语的脸更红了,她没有朋友,这是她第一次和同龄的小朋友这么亲密。
糖纸被剥开,当糖融化的一瞬间,丝丝缕缕的甜意在口腔蔓延,驱散了疼痛感。
阿欢笑眼弯弯地看着不语,声音里也含了糖一样甜,“谢谢不语。”
那药粉虽然有点疼,但效果却是极好,伤口的血很快便止住了,隐隐有愈合的痒意。
不语身量未长,未及盥洗架高,很费劲地踮着脚从架子上拿了一个铜洗,又打了一点水,将干净的手帕打湿,拧干递给她。
“擦一擦。”不语示意她。
阿欢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如何一副脏兮兮的模样,脸上难得有了羞赧,忙蹲下-身子,将脸和手都细细擦干净。
等铜洗里的水变成黑红相间,阿欢已然变了个模样。
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两点小梨涡,一双狐狸眼生得极妙,眼梢生得微微上挑,不笑时眼波流转,笑时眼睛却会弯成两个小月牙儿,勾出右眼下一点泪痣,既天真又无辜。
即使她不主动说出自己的身世,其他人也一眼能看出她和门外的小胖墩不是亲兄妹,光是样貌,就不像是一家人。
“嗯,现下你可以回家了。”
不语认真端详了一会儿,得出了结论。
阿欢眨着眼睛,很怀疑地问;“真的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又跳下椅子,噔噔噔地满屋子乱转,终于找到一面镜子。
镜子里额头上的伤口竟然已经愈合了一部分,如果不是特别仔细地看,一般人很难发现。
她很自恋地站在镜子里欣赏了自己又变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小脸好一会儿,才美滋滋地去外面找哥哥。
“哥,你不用挨打啦~”
正趴在桌子上梦着大鸡腿流口水的小胖墩被她这一声猛地吵醒,迷蒙间冷不丁看见自家妹妹,立时睡意尽消。
他也忍不住啧啧称奇,“真的欸,你把头发丝往下拨一拨,就完全看不出来了。”
“这都是因为不语……”直到这时,阿欢才想起被她忘记的最大功臣——不语小朋友了。
她回头,正见到跟出来的清清冷冷的小人儿。
对方明明比她小,却很小大人地叮嘱她。
“过三天再来上一次药,不然伤口会留疤的。”
听到前半句还有些不情不愿,但听到后半句阿欢小朋友却是狠狠地点头。
她朝对方甜甜一笑,“今天谢谢你了。”
不语很沉静道,“不必谢。”
阿欢扯着小胖墩很自来熟地介绍,“不语,这是我哥哥,他叫石小胖。”
小胖墩脸一下涨得通红,强调道:“阿欢,我已经上了学堂,我有大名了,大名叫石破天!”
阿欢不甘示弱地吐了吐舌头,“略略略~破石头~”
就在两人拌嘴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颇为古怪,一声重一声轻,由远及近。
最后,停在了门口。
院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不语却是表情微变,清冷眉眼难得的染上了喜色。
她小跑着跑向门口,打开门,喊了一声,“婆婆。”
门打开的瞬间,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婆婆出现在视野里。
瘦骨嶙峋,满脸皱纹,干巴如树皮,沟壑横生,右脚艰难地拖着左脚往前走,姿态古怪,难怪脚步声一轻一重。
看起来颇有几分像是夜里娘亲给她们讲的吃人的妖婆子的故事,石小胖吓得魂不附体,哆嗦着身体往阿欢身后躲。
“这是、这是妖婆子!”
阿欢却是难得地沉下脸,“哥,你上学堂先生没教你敬长吗?”
她往常对兄长总是笑盈盈或是撒娇模样,难得如此严厉。
听到这句话,不语似乎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眸光微动。
石小胖顿时委屈了,“可她明明就……”
阿欢打断他,“和婆婆道歉。”
不等小胖反驳,她又拿出杀手锏,狐狸眼微眯,“不然我就告诉爹你今天把我摔了,还受伤了……”
石小胖表情顿时惊恐起来,“别别别!我道歉还不行吗!”
他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抬头,却正对上一双浑浊却慈爱的眼睛,不知为何,心里那些抵触倏然消散。
但在他开口前,跛婆婆先开了口,声音沧桑却温和,“没事,婆婆不怪你。”
跛婆婆的视线又落到阿欢身上,摸了摸她的头,微微笑道:“真是个好孩子。”
粗糙的大手摩-挲着头皮,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跛婆婆又看向身侧乖巧站着的不语,问:“不语,这是你新交的好朋友吗?”
不语刚想否认,却不防撞进了一双波光盈盈的狐狸眼。
喉咙里卡着的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低头,轻轻咬唇,没承认也没否认。
只是脚尖在地上画了几圈。
阿欢也注意到了她的举动,不知为什么,心底竟不受控制地生出一点愉悦。
她虽然年纪小,但早已凭借聪明的小脑袋和能抗揍的傻哥哥成为了城东这一片的孩子王,可以说,跟在她身后的小弟小妹都能连成十串糖葫芦。
她有很多朋友,可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让她从心里觉得愉悦。
也许这就是大人口中的“投缘”?
算了,大人的世界太复杂,她才不要去想。
……
跛婆婆又怎么会看不出两个小姑娘之间的微妙,笑着留她们,“难得来一次,不如留下来吃个饭再走?”
石小胖一听到吃就走不动路,他偷瞄了眼自家妹妹,却发现对方似乎在走神,他用手肘捅了捅阿欢。
“婆婆问你呢。”
阿欢慌张抬头,“嗯、当然。”
她没听到跛婆婆的话,下意识答应道。
石小胖心里欢呼,却又忍不住忧心忡忡,“阿欢,你说我们在外面吃了回去会不会被爹娘扒皮啊?”
“啊?吃饭?”阿欢这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但木已成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不会……到时候有什么事我担着。”
见小狐狸吃瘪,不语冷淡眉眼里难得有了笑意。
跛婆婆在厨房准备饭菜,不语很懂事地跟进去帮忙。
石小胖仍然是在家那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样,阿欢本来也和他一起坐着,但不知怎么,后面竟然跟进了厨房。
石小胖满脸写着问号,等跟进去以后,问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感叹号。
他没看错吧?
他那个在家比他还受宠还娇气的妹妹竟然在帮忙,这不是天上下红雨啊。这简直是天上下刀子,直接把他劈成两半那种。
见他进来,阿欢也很不客气,语气轻快甜腻,听在石小胖耳中却像是妖魔在低语。
“哥~你真好~竟然也进来帮、忙、了、呀,就知道你最心疼我了。”
石小胖:“……”
还能不能好好做兄妹了?
他就是好奇,好奇而已!
但拜他这个“好妹妹”所赐,现下,厨房里几双眼睛都看着他,他不上……也得上。
一开始,石小胖想帮着择菜,结果才刚择完一颗,不语就神情严肃地让他放下,他这才发现,他择完的菜只剩下了一半,再看他妹,虽然之前也没进过厨房,但耐不住脑子聪明,看了几眼就能做得有模有样了。
最后,石小胖悲愤欲绝地找到了自己唯一能发光发热的活——洗菜。
石小少爷从出生以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大冬天在外面洗菜,冻得一双小胖手肿成了胡萝卜。
而反观万恶之源,他的好妹妹,在厨房和她刚交的朋友低声细语地聊天,不时狐狸眼弯弯,而在他妹身边那个冷冷淡淡的小女孩,居然也活泼了几分。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石小胖:我恨。
等到饭菜上桌时,天边飞霞半缕,收尽一天风和雪。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夕阳余晖洒满小院。
原本破旧冰冷的院子突然有了生气,饭菜的香气勾动馋虫,石小胖盯着饭菜,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阿欢忍不住踢了一脚自家丢脸的哥哥。
这些饭菜算不上什么珍馐,很家常的菜,比起家里的饭菜,甚至算得上简陋,但不止是石小胖,阿欢自己也比平日多用了半碗饭。
桌上唯一的一碗鸡汤大部分进了石小胖的肚子里,出乎意料的是,看起来不争不抢的不语竟也夹了很多鸡肉。
但都到了跛婆婆的碗里。
跛婆婆想推拒,不语却认真地说,“我不爱吃肉,婆婆生着病,要多吃肉才能快点好,而且……”
后半句话她说得极轻,“婆婆是不语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跛婆婆筷子颤抖了几下,沉默良久。
再开口时,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好、好,婆婆听不语的,多吃肉,快快好起来……陪不语长大。”
阿欢这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
她是不知愁的小姑娘,却于平常家宴中窥见了人世愁苦。
因为有读者反馈换了名字像换了cp,所以修改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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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 97 章 花不语番外:雪中花(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