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换乘长途汽车,长途汽车又换乘破旧的、喷着黑烟的三轮“蹦蹦”车。
窗外的风景,从鳞次栉比的高楼,逐渐变为整齐的农田,再变为起伏的、被绿色覆盖的山峦。
沈清梧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身下的座椅布满油污,发出吱呀的抗议声。
空气中混合着汽油、尘土和某种陌生草木的气味,与她习惯的香水与消毒水味道截然不同。
每一下颠簸都让她纤细的脊背撞上硬邦邦的椅背,不适感清晰而强烈。
她戴着宽大的遮阳帽和墨镜,试图隔绝外界。
但同车村民好奇而直白的目光,还是能穿透镜片,让她感到一丝无所适从。
他们用浓重的乡音大声交谈,嗓门洪亮,内容关乎庄稼、牲畜和家长里短,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鲜活又粗糙的世界。
“姑娘,坳头村到了!就这儿下!”司机粗着嗓子喊道,一个急刹停在了路边。
沈清梧拎着她那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精致小行李箱,有些踉跄地下了车。
三轮车喷着黑烟突突地开走了,扬起的尘土让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下意识地用袖子掩住口鼻。
举目四望。
这里没有站牌,只有一条蜿蜒的黄土路伸向远方,路两旁是茂密的竹林和不知名的树木。
远处是层层叠叠的梯田,绿意盎然,更远处是墨绿色的山峦,云雾缭绕。
空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新,带着泥土和植物根茎被阳光晒过的味道,深深吸一口,仿佛能洗净肺里的都市尘埃。
寂静。
除了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遥远的鸟鸣,几乎听不到别的噪音。
这与她习惯了二十多年的城市轰鸣形成了极致对比,那寂静几乎带着重量,压得她心头微微发慌。
按照母亲助理发来的模糊地址和一张老旧照片,她拖着行李箱,沿着土路慢慢往前走。
高跟鞋的细跟不时陷进松软的泥土里,走得十分艰难。
箱轮在坑洼的路面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走了约莫一刻钟,一座孤零零的老式宅院出现在竹林掩映的坡上。
白墙黑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墙皮斑驳脱落,露出内里暗黄的土坯。
木制的门扉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铜锁。
就是这里了。
沈清梧从包里翻出那把同样古旧的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涩滞的“咔哒”声,试了好几次才打开。
“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淡淡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宅子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显空旷和破败。
堂屋很大,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地,只有几件蒙着厚厚灰尘的老式家具歪歪扭扭地摆着,屋顶一角甚至能看到蛛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光线从高高的、没有玻璃的木棱窗透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糜。
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和孤寂感瞬间攫住了她。
这里甚至比城里那个冰冷的家更显荒芜,至少那里一尘不染,设施完备。
她放下行李箱,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手指拂过积灰的桌面,留下清晰的痕迹。
卧室、厨房……简单看了一圈,基本的生活用具倒是都有,但都覆盖在厚厚的时光尘埃之下,且异常简陋。
厨房甚至还有一个她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土灶台。
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
她从未做过家务,更别提在这样的环境下独自生活。
口渴得厉害。
她找到一只积满灰尘的水缸,里面空空如也。
想起路上似乎看到附近有一条溪流,但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取水,甚至不确定那水是否能喝。
疲惫和沮丧如同潮水般袭来。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一只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旧木凳上。
遮阳帽和墨镜被摘下,放在膝上,露出她略显苍白却依旧精致的脸庞,以及那双此刻盛满了迷茫和无措的眼睛。
逃离的冲动带来的短暂勇气正在迅速消退,现实的困境冰冷地摆在面前。
她是不是做了一個愚蠢的决定?
就在她望着窗外陌生的竹林,鼻子微微发酸,几乎要被一种巨大的后悔淹没时,远处的小路上,一个身影正轻盈地走来。
那是一个姑娘,穿着朴素的碎花衬衫和深色长裤,裤腿挽到膝盖,露出一截光滑结实的小腿。
她背着一个竹筐,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工具,正哼着不成调却轻快的小曲,步伐稳健而富有弹性,像山间灵动的鹿。
距离尚远,看不清具体容貌,但那种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的自在和蓬勃生气,却像一道光,骤然撞入了沈清梧灰暗迷茫的视野。
沈清梧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身影。
那姑娘似乎也注意到了这座久无人居的老宅有了动静,脚步顿了顿,朝这边望了过来。
隔着一片菜畦和竹篱,两个成长于截然不同世界的女孩,第一次打了招呼。
沈清梧的心,莫名地轻轻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