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键是冷的。
即使指尖下的音符如流水般倾泻而出，沈清梧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德彪西的《月光》本该朦胧而诗意，此刻从斯坦威三角钢琴中流淌出来的，却只有精准到近乎冷酷的技法，空洞地回荡在挑高近六米的客厅里。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留下令人窒息的寂静。
沈清梧纤细的手指仍虚按在琴键上，指尖微微泛白。
她抬起眼，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天际线。
那光鲜亮丽的世界，与她隔着一层坚不可摧的玻璃，仿佛一个巨大而精美的鱼缸。
而她，就是缸中那尾沉默的、快要缺氧的鱼。
“清梧，弹完了吗？”母亲林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不低，带着一贯的、精心修饰过的优雅，“王太太和李小姐她们已经到了，就等你了。”
沈清梧缓缓合上琴盖，站起身。
身上那件香槟色的真丝礼服裙，价格不菲，剪裁完美地贴合着她年轻的身体，却像另一层无形的枷锁，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晚宴一如既往地乏味而精致。
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照在昂贵的餐具和宾客们得体的笑容上。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雪茄和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
沈清梧坐在母亲身边，扮演着那个无可挑剔的沈家大小姐。
她微笑，颔首，应对着那些或探究或恭维的目光，偶尔说几句得体却毫无温度的话。
她的灵魂仿佛抽离了出来，悬浮在半空，冷漠地注视着下面这场衣香鬓影的演出。
“清梧真是越来越有气质了，听说钢琴也弹得极好，不愧是林夫人培养出来的。”
“是啊，将来不知道哪家的公子有这个福气哦。”
话题不可避免地，又一次滑向了那个方向。沈清梧感到胃部微微抽搐。
林薇笑着，娴熟地接过话头：“女孩子家，总要有个拿得出手的才艺，相夫教子时也能添些情趣。至于将来，我们做父母的，自然要为她仔细考量，门当户对是最基本的……”
“妈。”沈清梧轻声打断，声音不大，却让桌上的谈笑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她放下刀叉，银质餐具碰在骨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有点累了，想先回房休息。”
林薇的笑容不变，但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轻轻掠过沈清梧的脸。
“客人们都还在，这么早离席，太失礼了。”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沈清梧垂着眼，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
一种无声的对峙在母女之间蔓延。
宴席终于散了。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客厅里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
“沈清梧，你刚才是什么意思？”林薇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只剩下疲惫和不耐烦，“你知不知道王太太的娘家和我们下半年那个项目有多重要？你摆脸色给谁看？”
“我没有摆脸色，我只是不舒服。”沈清梧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舒服？你是沈家的大小姐，锦衣玉食地养着你，你有什么可不舒服的？”林薇的声音拔高了一些，“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的生活？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听话，维持好沈家的体面，然后等着为你安排好的、最稳妥的未来！”
“安排好的未来？”沈清梧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母亲，“是和张家那个只知道泡吧玩车的儿子联姻，还是去你们指定的公司当一个摆着看的花瓶？这就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吗？”
“不然呢？”林薇冷笑，“你以为生活是什么？风花雪月的诗歌吗？沈家给你的一切，你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自由？那是天真的笑话！”
激烈的争吵爆发了。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言语像刀子一样互相投掷。
父亲沈□□试图打圆场，却被妻子的怒火波及，最终只能无奈地沉默。
沈清梧看着母亲因愤怒而略显扭曲的精致面容，看着父亲回避的眼神，看着这间华丽冰冷、无处可逃的客厅，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攫住了她。
她猛地转身，跑上旋转楼梯，将自己锁进卧室。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缓缓滑坐到地上。
窗外城市的流光溢彩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却照不进丝毫光亮。
房间里堆满了昂贵的玩偶，限量版的包包，绝版的书籍，它们像沉默的观众，围观着她的孤独。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边角已经磨损的诗集：狄金森的诗选。
这是她唯一偷偷保留的、与这个家格格不入的东西。
指尖抚过书页，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争吵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母亲最后的那句话尤其清晰：“……乡下有栋老宅子空着，你要是真觉得这么委屈，就滚去那里冷静几天！看看没有沈家，你能活成什么样！”
乡下……老宅……
一个模糊的、几乎是被逼到绝境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挣扎出的微弱火星，骤然亮起。
那里没有没完没了的宴会，没有虚伪的应酬，没有令人窒息的控制和期望。
或许，也没有无处不在的、让她快要疯掉的孤独。
她猛地站起身，打开衣柜，无视那些华丽的礼服，翻找出几件最简单的棉质衬衫和长裤，塞进行李箱。
还有那本诗集，和一个小小的、装着她所有私人积蓄的卡包。
动作从一开始的冲动，逐渐变得坚定。
她不知道那栋老宅具体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乡下的生活究竟如何。
她只知道，她必须离开这里，哪怕只是短暂的几天。
否则，她觉得自己真的会在这琉璃铸就的牢笼里彻底枯萎。
收拾好简单的行装，她站在窗边，最后一次望向脚下那片璀璨却冰冷的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