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行至洹水北岸,夕阳正将河水染成血红色。
妇好突然下令宰杀百羊,又命人取来三十瓮陈年黍酒。
当篝火燃起时,她解下佩剑,走入老兵营中。
“还记得鬼方雪原那夜吗?”
她为独目老卒斟满酒爵。
“尔为吾挡下三支毒箭。”
老卒举爵大笑,空袖在夜风中飘荡。
“能跟着将军踏平敌营,断条胳膊算什么!”
火光照着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
妇好行走其间,不时停下为将士整理甲胄。
见到一名小兵偷偷擦拭家书,她解下腰间玉璜递过去。
“活着回来,把它交给你的新妇。”
中军帐前,她召集所有弓弩手,亲自演示连珠箭技法。
当有人射偏时,她握着他的手拉开弓弦。
“感觉风从指缝流过的力道……对,就是这样……”
月光下妇好的侧脸格外柔和。
一名年轻士卒脱口而出。
“将军像我家阿姊……”
全军悚然之际,妇好却轻笑出声,以弓梢轻点他头盔。
“那便好好活着回来,给你阿姊看看军功章。”
子夜时分,妇好登临观测台,以玉杖在沙盘上划出阵型。
“羌人惯用牦牛阵……”她在星光照耀下转动沙盘,“明日我们以火鸦破之。”
当参星移至中天,妇好突然解开发髻,任长发在夜风中飞扬。
将士们屏息凝视,见她以发簪在沙盘上勾画出精妙阵型,腕间玉珠随动作发出清响。
军阵后方,傅说静静伫立在阴影中。
这位曾在傅岩筑墙的奴隶,如今已是妇好最倚重的谋士与副手。
他手中紧握着一卷刚从斥候处送来的羊皮地图,目光却始终追随着观测台上那个身影。
夜风拂动他粗麻衣袍,掌心的老茧在火把光下泛着暗沉光泽。
那是多年劳役留下的印记,也是他被妇好从筑墙奴提拔为将军副手的见证。
可此刻,那些茧痕正因用力握拳而微微发白。
看见妇好俯身时,一缕青丝滑落肩头,在沙盘旁摇曳如垂柳。
看见她抬腕指点星位时,素纱袖口下露出一截小臂,上面交错着新旧伤疤。
傅说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
他因直言触怒贵族,被缚于祭坛将作人牲,是妇好踏着泥泞闯进刑场,挥刀斩断绳索,对监刑官只说了一句。
“此人,吾要了。”
那时她战袍沾满西北战场的尘土,眼底却亮得像淬过火的青铜。
“傅将军?”身旁亲兵的轻唤将他惊醒。
傅说迅速收敛神情,展开羊皮地图大步上前。
月光照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那道自眉骨斜划至下颌的伤疤,在夜色中更显冷硬。
“土方与羌人已在沮泽会合。”
傅悦的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
“据探,敌军约五万,其中土方战车三百乘,羌人牦牛骑兵八千。”
妇好接过地图,指尖划过沮泽曲折的水道:“你如何看?”
“沮泽多瘴气,敌军必伏于泽中高地,欲待我军深入后以火攻合围。”
傅说指向地图上几处标记。
“但泽西有暗流可通,若遣死士夜渡,可绕至敌后焚其粮草。”
他说着,不由自主地看向妇好。
妇好正凝神审视地图,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阴影。
篝火的光在她眸中跳动,那里面有星图、有沙盘、有万里疆土,却从未……映出过他的影子。
傅说突然单膝跪地:“末将请率千人夜渡暗流。”
妇好抬眼:“那是死路。”
“正因是死路,敌人才不设防。”
傅说抬起头,目光如凿。
“将军曾教末将,用兵之奇,在于敌所不察。”
四目相对片刻,妇好忽然将腰间短刀解下,掷入他怀中。
“带此刀去。若事不可为,焚刀为号,我必亲率玄甲来接应。”
那是武丁所赐的“龙鳞”,刀柄绿松石已摩挲得温润。
傅说握紧刀鞘,青铜的凉意渗入掌心,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热。
“末将……”
他喉结滚动,最终只重重叩首。
“定不辱命。”
起身离去时,傅说在帐帘处驻足回望。
妇好已重新俯身于沙盘前,长发如瀑垂落,玉簪尖端正点在沮泽中央。
他想起那些辗转难眠的深夜,自己如何在龟甲上刻下无人能解的密文。
想起每次战前议会,他如何将最艰险的任务揽下,只为换她一句“傅说可信”。
更想起去岁重伤昏迷时,恍惚听见她在榻边怒斥巫医:“救不活他,尔等皆殉!”
可醒来后,她只淡淡一句“醒了便好”,转身又去商议军情。
傅说握刀的手指节发白。
他知道自己永远只能是影子。
是谋士,是副将,是为她踏平前路的刃。
而那个能站在她身侧、为她系甲赠镜的人,永远只能是殷商之王。
夜风送来祭坛方向巫祝的吟唱,如叹息,如谶言。
决战前夜,观星台石阶凝结寒露。
妇好屏退侍从,独自登上九丈高台。
星子如商鼎铭文缀满苍穹,她取出五十年蓍草在星图石案上布卦。
当坎卦显象时,北斗杓柄正指向西北沼泽。
“传傅说。”
话音未落,副将已踏露而来。
他竟一直守在台下。
“敌军藏于沮泽,欲借子时瘴气困我。”
她以玉杖划开铜盘中的水银。
“命工匠赶制三千草人,披玄甲执朱戈,丑时立于沮泽东侧。”
傅说蹙眉:“草人恐难瞒过土方巫祝。”
妇好摘下发间玄鸟骨簪,轻轻点在铜盘边缘。
水银突然沸腾,显露出敌军祭坛轮廓:“我要的不是瞒天过海,是请君入瓮。”
她抬眼看向傅说:“你率本部兵马,伏于沮泽西侧芦苇荡。待草人引动敌阵箭雨,即刻渡暗流袭其后营。记住,我要你烧的是粮草,而非恋战。”
“末将领命。”傅说抱拳,却未立即离去。
妇好挑眉:“还有何事?”
傅说从怀中取出一枚穿孔兽骨,以皮绳系着,骨面刻着简易的北斗七星。
那是他昨夜彻夜未眠所制。
“此骨……”他声音低哑,“取自去年将军所射白鹿。巫咸言可辟瘴气。”
傅说将兽骨轻放于星图边缘,不敢触碰她的手。
妇好垂眸看着那枚兽骨。
鹿骨被摩挲得光滑,刻痕里填着朱砂,在星光下泛着暗红。
忽然想起去年深秋,傅说为护她脱困,孤身引开追兵,归来时血浸重甲,手中却紧攥着那白鹿的角。
她说了一句“鹿角可入药”,他便记到如今。
“傅说。”她唤他。
副将身形微顿。
“此战若胜,我向王上请旨,复你傅氏宗祠。”
傅说猛然抬头。
复祠。
意味着他被贬为奴的家族将重获祭祀,意味着他不再是“那个筑墙的奴隶”。
他张了张口,万千话语哽在喉头,最终化作深深一揖,甲胄碰撞出金石之音。
转身下阶时,他听见妇好轻声自语:“……要活着回来。”
不知是否错觉。
......
启明星升起时,妇好跃上战车,割断一绺青丝系于军旗。
“今日吾等或将马革裹尸,可惧?”
三万人齐声怒吼,震散晨雾。
在蒸腾朝霞中,她挥钺指向西北:
“让敌人记住这个黎明!玄鸟旗所向,即是大商疆土!”
妇好回望渐远的殷都,轻轻按上胸口护心镜。
武丁缝制的玄鸟纹路在朝阳下发烫,仿佛君王目光始终相随。
浓雾如约而至。
三千草人在雾中若隐若现,土方箭雨倾泻而下。
带着幽蓝磷火的箭矢穿透草人胸膛,中箭者竟在雾中化作青烟,飘向敌阵后方。
“果然有巫术。”
妇好冷笑,亲率三百玄甲卫涉过冰凉洹水支流。
接近敌后祭坛时,诡异的骨笛声刺破雾气。
百名土方巫祝正环绕血池起舞,池中漂浮刻满咒文的头骨。
中央祭坛上,一名披着人皮法袍的大巫正挥舞蛇骨杖,那些青烟被他引向血池,池水沸腾如活物!
“破其法坛!”
妇好挽起彤弓,三支缠浸油麻布的箭矢破空而去。
箭簇精准射中祭坛三面旌旗,烈火轰然腾起!
血池中的头颅发出凄厉哀嚎,池水翻涌间竟爬出无数黑影,似人非人,扑向商军!
“是尸傀!”玄甲卫长厉声警告。
妇好钺刃横扫,将一具尸傀拦腰斩断。
断口处涌出黑血,腥臭扑鼻。
她疾退数步,腕间玉珠骤亮,清辉荡开一圈,逼近的尸傀动作顿时僵缓。
“以火攻!”
妇好撕下战袍下摆裹上箭矢,亲兵急忙递上火种。
火箭如流星射向血池,火焰触水竟爆燃!
原来池中浮油。
土方巫祝以人脂炼油,本为助长邪术,此刻反成致命火海。
惨叫声中,大巫怒喝一声,蛇骨杖直指妇好!
一道黑气如矛射来,她挥钺格挡,钺身迸出刺目火花。
黑气触地即腐,青草瞬间枯死。
“保护将军!”玄甲卫结成圆阵。
就在此时,敌阵后方突然火光冲天。
傅说得手了!
粮草被焚的浓烟滚滚而起,土方军心大乱。
妇好看准时机,钺刃直指大巫:“擒贼擒王!”
十名玄甲死士突前,以身躯挡住再度袭来的黑气。
趁此间隙,妇好纵身跃上祭坛,青铜钺划出凛冽弧光。
大巫举杖格挡,骨杖应声而断!
钺刃去势未减,劈开人皮法袍,血光迸溅!
巫祝们四散溃逃,尸傀纷纷倒地化泥。
妇好立于将倾的祭坛上,睥睨溃军,忽见西侧杀声震天。
傅说率部杀回来了!
他浑身浴血,左手持盾已裂,右手长戈却挥舞如龙,生生在敌阵中撕开裂口。
看见妇好无恙,他嘶声大喝:“末将幸不辱命!”
两军汇合,如虎入羊群。
当土方首领被押到战车前时,这个涂满朱砂的壮汉突然挣脱束缚,掏骨刀刺向心口。
妇好更快一步,钺柄重击其腕,骨折声清脆回荡。
“想以血咒诅我大商?”
她踩住刻蛇纹的骨刀,“带回殷都,献祭太庙。”
旭日东升,照遍横尸遍野的沮泽。
妇好走向傅说,见他左肩插着半截断箭,血浸透半身甲骨。
“你……”
“小伤。”傅说扯出笑容,却因牵动伤口而皱眉。
他伸手探入怀中那枚兽骨护符已碎,正是它挡住了射向心口的毒箭。
傅说将碎片捧出,鹿骨裂成三块,朱砂刻痕被血污浸染。
妇好沉默片刻,解下自己腕间一颗玉珠,塞入他染血的掌心:“回殷都后,找巫咸疗伤。此珠……可镇毒。”
傅说猛然握紧。
玉珠温润,犹带她体温。
此时传令兵飞驰而来:“报——羌人牦牛阵已冲至三里外!”
妇好翻身上马,最后看了傅说一眼:“活着。”
随即挥钺前指:“弩车上火箭!列火鸦阵!”
此后的战事载入甲骨:
“癸巳卜,殻贞:妇好伐羌,获白牦百又三十,俘二百又五十……”
“甲午卜,争贞:妇好执羌方伯,燎六豕,雨?”
当牦牛阵如黑潮涌来时,商军弩车齐发,火箭在空中交织成网,落地即燃起一道火墙。
受惊的牦牛反冲敌阵,羌人自相践踏。
妇好亲率战车冲锋,青铜钺每一次挥砍都带起血雨。
有羌人勇士突至车侧,举斧欲劈,被她反手以短刀“龙鳞”刺穿咽喉。
傅说昨夜归还的刀,此刻又饮敌血。
战至午时,羌方伯被傅说射落战马。
这个鬓发编成毒蛇状的酋长跪地时仍在嘶吼:“玄鸟必陨!殷商必亡!”
妇好踏住他脊背,钺刃贴上后颈:“让你羌族世代记住——玄鸟展翼之日,便是犯商者殒命之时。”
手起钺落。
血喷溅在玄鸟旗上,那旗帜在风中猎猎展开,如真正的神鸟俯瞰战场。
凯旋那日,洹水两岸跪成长龙。
白发老妪将传家玉璧投入河中:“玄女娘娘,佑我商土永昌!”
孩童抛洒花瓣,有女孩捧陶罐跌跌撞撞跑来:“将军喝口甜醴吧,我阿娘说您是我们的守护神……”
妇好俯身饮尽,将敌军首领的金环赐予女孩:“拿去换黍米。告诉你阿娘,从此西北边境,再无人能越洹水。”
她抬眼望向巍峨殷都,城楼上玄旗如云,其中必有一面之下,站着那个赠她护心镜的人。
而身侧,傅说沉默地勒马而立。
他肩伤已包扎,掌心仍紧握着那颗玉珠,仿佛握着一轮永不坠落的月亮。
......
太庙献俘礼上.
武丁亲手将白茅束放于她掌心。
当土方首领被推上祭坛时,妇好挥钺斩断其发辫:
“今日不断你首级,要你亲眼看着,你族圣物将永镇殷商宗庙!”
她将缴获的青铜神像投入熔炉。
冲天烈焰中,人们仿佛看见玄鸟展翅掠过九鼎。
巫祝们唱起颂歌,歌声缭绕在甲骨刻辞之间:
“辛卯卜,殻贞:王后妇好伐土方、羌方,大捷。执其酋,焚其神,获俘无算。
贞问:以所获献祭先王先祖,受佑否?
王占曰:吉!妇好之威,赫赫如天火,诸方慑服。”
“壬辰卜,争贞:妇好凯旋,献俘于宗庙,贡九鼎于社稷。
贞问:天命玄鸟之裔,以此战功告于上帝,受嘉否?
王占曰:大吉!帝授妇好勇毅,佑我大商,四域将宁。”
武丁执起妇好的手,高举过顶。
万民欢呼如潮,她却在这一片鼎沸中,若有所觉地侧首.
傅说站在百官队列末尾,一身旧甲未卸,血迹斑驳。
他静静望着她,隔着九重玉阶、三百巫祝、与不可逾越的王权天堑。
然后,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他将那颗染血的玉珠贴近心口,垂首行了一个最庄重的臣子礼。
礼成时,有风自洛水方向吹来,拂动太庙檐下的铜铃。
叮咚声里,妇好腕间剩余的玉珠轻轻相撞,恍如遥远岁月中,宓妃踏波而来的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