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商朝篇】神授玄鸟

公元前十三世纪的殷商,是神权与王权交织的青铜王朝。

亳都的宫阙间终日缭绕着祭祀的烟火,贞人们用灼烧的牛胛骨与龟甲窥探神意,青铜礼器的饕餮纹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吞噬罪孽。

西方羌人的战鼓与北方土方的号角时常撕裂边境的宁静,而东南夷方的巫蛊之术更让商民谈之色变。

在这神鬼横行的年代,武丁继位第三年秋分,一场罕见的雷暴席卷王畿。

接连九日,天象异变。

先是彗星曳空如玄鸟展翼,继而洹水倒流三日,终在月晦之夜,惊雷劈开社稷坛前的青铜巨鼎。鼎身饕餮纹裂处,竟渗出暗红血珠。

大巫咸焚百兽骨甲占卜,忽见龟甲裂纹化作鸟爪之形,当即伏地颤呼。

"玄鸟携星坠于洹水,天命降于女子!此女当执干戈定四方,其眸含星河,足踏烈焰!"

当夜武丁宿于太庙,朦胧间见洛水奔涌处立一女子。

月华浸透她素白裾袂,青丝间缀着十颗湛蓝玉珠。

那容颜清冷如玉,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悲悯。

她掌中玉戈轻划水面,惊起千叠浪涛:"武丁,明日洹水之约,莫忘。"

翌日黎明,武丁亲率巫祝奔赴洹水。

连寻三日无果,终在第四日破晓,见薄雾中一叶独木舟破浪而来。

舟上女子玄衣素裳,手执刻满星纹的玉戈,容貌竟与梦中神女别无二致。

是他的王后妇好。

她跃舟登岸,玉戈指向西方烟尘,"羌人已破三寨,王欲在此观星,或是与妾同赴沙场?"

忽有苍鹰掠空长鸣,她下意识挽弓搭箭。

这个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

箭离弦的刹那,她腕间不知何时多出的十颗蓝玉珠突然微光流转。

武丁凝视她眸中清澈的辉光,忽然解下腰间玄玉璜:"自今日起,尔可持此璜调三军,掌祭祀,代天行罚。"

妇好接过玉璜时,只觉得心头莫名一悸。

每当午夜梦回,总会听见水声潺潺,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遗忘在遥远的洛水之畔。

她抚过玉戈上的星纹,眼中掠过一丝迷茫:"为何总觉得在寻找什么?"

三年后…

宗庙内百盏人形灯摇曳生辉,青铜鼎中焚烧的檀木与艾草升起三道螺旋青烟,在始祖契神主前交织成玄鸟形态。

贞人将灼裂的龟甲呈至玉案,裂纹如血丝蔓延出狰狞图腾:"大凶......西北血光冲紫微星,需以九十九战俘祭旗......"

"且慢。"

玄色战袍曳过青金石铺就的地面,妇好腰佩的青铜短刀"龙鳞"嗡鸣出鞘。

刀柄镶嵌的绿松石映着她凛冽眸光,与神主牌位后壁画中的宓妃遥相呼应。

妇好执起供奉在神前的青玉璋,璋身刻着的洛水文脉在烟火中泛起微光。

"三日前臣妾夜观天象。"

她腕间玉珠轻响如泉。

"见土方巫祝亵渎日月祭坛,羌人将婴孩头颅悬于战旗。此战当以敌酋之血洗刷天辱,何须枉杀我商族子民?"

转身时战袍扬起星斗纹路,望向武丁的目光清冽如洛水。

"臣妾愿以身为祭,舞《玄戈破阵曲》于神前。若三日不克敌军......"她突然挥刀割断一缕青丝掷入祭火。

"甘受天火焚身!"

武丁攥紧手中玄玉圭,圭身刻着的"天命玄鸟"四字深陷掌心。

解下冠冕十二旒珠置于神案。

"传孤诏:此战若胜,为阵亡将士立'英灵祠',岁岁以太牢祭之;若败......"

武丁忽然握住妇好执刀的手。

"孤与王后同焚于天台。"

百名巫祝骇然伏地时,妇好忽然割破二人指尖,将血滴入青铜爵。

"请诸神见证——此战必让敌人记住,犯大商者虽远必诛!"

血酒入喉刹那,宗庙梁柱间忽然响起清越鸣叫。

众人抬头,见十二只玄鸟绕梁三周,衔着玉珠串飞落在妇好腕间,有两只不知何去。

校场中央的祭坛以九层夯土筑成,象征登临九重天。

每层皆嵌着九百九十九枚打磨光滑的贝币,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温润光泽。

坛顶铺就的青石板刻满星宿图谱,北斗七星的凹槽里蓄满昨夜承接的露水。

妇好沿着檀木阶梯缓步登坛。

玄色战袍自肩头滑落,露出素纱中衣。

当她解开发髻时,等候在祭坛四角的贞人同时敲响人面纹石磬。

清越的磬声里,她将长发用玄鸟腿骨磨成的发簪重新束起。

那是三年前武丁在鬼方战场,从射落她的敌酋骨殖中亲手取料雕成。

"请玄钺——"

司礼官的高唱中,八名巫祝抬着青铜双钺登上祭坛。

这对重器在晨光中泛着青芒,钺身饕餮纹的瞳孔以陨铁镶嵌,传说能在战场上窥见敌人魂魄。

当妇好握住缠着朱砂丝线的钺柄时,坛下三万将士的呼吸同时凝滞。

鼓声自地平线隆隆而来。

三十六面夔皮战鼓被鼓手以骨锤击响,声浪震得祭坛贝币簌簌颤动。

妇好仰面将青铜爵中的黍酒洒向天际,酒液在朝阳下化作金雾。

她足尖轻点北斗石刻,腰肢旋动时素纱翻飞,背甲旧伤在轻纱下若隐若现。

那道自左肩斜贯至腰侧的箭疤,此刻竟泛出诡异的幽蓝。

"三年前鬼方雪原......"老兵们窃窃私语,"将军为救王上突围,以身挡下淬毒骨箭......"

双钺破空交击,迸出的火星点燃了坛周环绕的艾草绳。

青烟升腾间,妇好的舞姿愈发凌厉。

钺刃划出的银弧渐渐织成光网,将她笼罩在朦胧光晕中。

当祭坛四周的九鼎同时嗡鸣时,她忽然反握左钺,利刃划过腕间。

血珠如断线红珊瑚洒入祭火!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她的歌声穿云裂石,腕间鲜血在火中绽出奇异的芬芳。

坛下战马不安地踏动铁蹄,武丁攥着玉圭的指节已捏得发白。

随着舞步加快,她背上的箭疤竟渗出细密血珠,在素纱上洇出星图轨迹。

双钺挥洒间,十一颗玉珠在腕间叮咚作响,与血滴落地的节拍完美相合。

当妇好在旋转中突然跪地,将染血的双钺交叉插进祭坛中央时,裂开的石板下突然涌出洹水!

"今有恶徒逆天而行!"

她拔出浸透血水的钺刃指向西北。

"妇好在此立誓——此去必让羌人记住,商土不可犯!商民不可辱!商神不可渎!”

烈火轰然暴涨,腾起的火焰在空中凝成巨大的玄鸟。

这神鸟展开遮天蔽日的双翼,翎羽间抖落的火星化作金雨洒向三军。

当玄鸟清唳着冲向云霄时,所有将士的兵器都自主鸣响,战马前蹄纷纷跪地。

"玄鸟庇佑!"

震天欢呼中,妇好缓缓举起仍在滴血的手腕。

众人惊见那些血珠在落地前竟凝成赤玉,滚入士兵们的箭囊。

而祭坛中央的裂痕中,洹水已化作九道清泉,绕着军营蜿蜒成守护的图腾。

武丁快步登上祭坛,扯下王袍内衬为她包扎。

当丝帛覆上伤口的刹那,天空突然落下温润春雨。

雨滴触及将士铠甲,立刻凝结成玄鸟形态的护符。

"此战......"

妇好望向西北方翻滚的烽烟,染血的面容浮现出与宓妃重合的悲悯。

"当让春雨洗净血污。"

三军肃然,唯闻雨打旌旗。

所有人都明白,这场祈战之舞已不是凡俗仪式,而是人与神的盟约。

当妇好重新披上战袍时,她腕间的玉珠与血玉交相辉映,恍若洛神踏波而来,又似战神临世。

启程的黎明被浓雾笼罩,武丁站在九重宫阶前,亲手为妇好系紧犀皮甲的最后一根束带。

甲胄在晨光中泛着暗沉的光泽,内衬的软革上,是他昨夜挑灯缝制的玄色护心镜。

镜面以陨铁淬炼,刻着"天命妇好"四个鸟篆文,边缘还缀着十颗与他梦中洛神玉珠相似的湛蓝宝石。

"三年前你在鬼方中箭昏迷时..."

武丁的声音低沉如耳语。

"孤对着洹水立誓,绝不让你的心口再受箭矢。"

他的指尖抚过护心镜边缘,那里暗藏机关,轻轻转动便能展开成一面护盾。

妇好垂眸看着甲胄上新添的纹路。

玄鸟展翼的轨迹间,暗绣着洛水蜿蜒的脉络。

当她抬头时,武丁已将一枚灼刻着血符的龟甲塞进她掌心。

"此符以孤心头血淬炼,焚之必生感应。无论你在漠北雪原还是羌地荒漠,孤必率玄甲卫踏平山河来援。"

晨钟撞破寂静,她翻身跃上"乌云盖雪"。

这匹大宛宝马扬蹄长嘶,四只雪白的蹄子踏碎青石板上的薄霜。

当妇好举起龙纹青铜钺时,钺身映出她凛冽的眉眼。

那轮廓与宓妃重合,却镀上了沙场的金铁之色。

"土方毁我宗庙,羌人掳我兄弟姐妹!"

她的声音穿透浓雾,震得宫檐铜铃齐鸣。

"此战不要俘虏,不要战利品,只要让敌人记住——犯大商者,九族尽诛!"

三军雷动,战车碾过朱雀大街时,道旁跪满焚香祝祷的百姓。

有个垂髫小儿突然冲出人群,将串着兽牙的颈链抛向马鞍。

"玄女娘娘!这是我阿爷的猎齿,佑您箭无虚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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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风华录
连载中叶落知秋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