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门后是医院走廊。
赵向阳穿过孔雀门，回到医院。她抬起手按住墙上扶手，拖着身体往便利店走。
她暂时还分不清高架桥上的经历是真是假，但疲惫的身心绝对是真的，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吃，然后往死里睡一觉。
一个护士匆匆从她身边经过，几秒钟后，又退了回来，盯着湿漉漉的她端详了许久，像在看某种神异的动物。
赵向阳对这个护士没什么印象，护士却忽然大喊起来：“李姐，找到了！找到赵向阳了！在这儿！她在这儿！”
这个护士几乎喊破音，声音在安静的医院间回荡。很快护士长带着几个护士匆匆赶来，又有几个医生抱着关东煮快步冲过来。不到一分钟，赵向阳已经被医生护士团团围住。
最年长的医生上前，将手背按在她的额头测体温，半晌后缓缓舒了一口气，终于开口：“是赵向阳吗？”
赵向阳点点头。
“这几天你去哪了？”
赵向阳和神色慌乱又颇为欣喜的医生护士聊了十多分钟，终于弄明白自己已经成了失踪人口。
七天前清晨，她因为工作过劳险些猝死，入院抢救，脱离危险后，被安排进多人病房。下午护士检查病房时，发现她的床位空了。同一房间的病友并没有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病房的，护士查走廊的监控，也没有她出去的影像。
而这一失踪，就是七天。
医院按下了这件事，暂时没报警，山重水复之际，这个失踪人口竟然自己回归了。
赵向阳没法说明过孔雀门上高架的事情，大喊头痛，我记不清！医院给她做了一整套身体检查后，将她安排进单人病房，一个护士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贫病交加的赵向阳当然承担不起单人病房的费用，但院长被这位失踪人口吓破了胆——病人无故失踪的事要是传出去，立马会在三大自媒体平台发酵，数亿流量淹没医院，多年名声免不了一落千丈。至于之后的法律责任，反倒不值一提。
现在院长的意思就是赶快把赵向阳治好，打发走！
大雨终于在下午停了，阳光透过早春绿荫照进房间，在病床的钢铁栏杆上闪烁。赵向阳一边输萄糖，一边灌肉粥，恢复了一些精力。
她斜靠床头，掏出了手机，微信图标上压着鲜红的99 。
她已经被踢出工作群，这些消息，全部来自同事的工作交接事宜和病假驳回通知，而这七天找她最频繁的，是公司人事——孔宣。即是她在高架上碰到的那位疯狂司机。
孔宣在七天前的中午给她发消息，让她主动提离职。
她一旦主动离职，开除赔偿都不用给。公司将算盘打到这份上，工伤医药费当然也不打算给。
之后她被困病房，发不出消息，拨不出电话，即便所有人都看到她被救护车接走，公司依旧给她扣上了“旷工”的帽子，以便名正言顺开了她，一分赔偿不用给。
赵向阳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消息，不由笑起来——她从大四开始在这间公司实习，至今一共呆了一年半，连轴转的工作状态把她的健康绞成玻璃渣，而她从ICU病房出来后，没来得及收到关心，就从“公司是你家”的员工，变成了必须被清算的成本。
护士忽然跳起来，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盯着病房的门。
“打扰一下。”
门被缓缓推开，高昂的声音从门缝中送进来，一个年轻男人不等赵向阳回应，大步跨进病房。
男人顶着干净利落的平头，穿着浅蓝色的休闲西装，右手夹着透明文件袋，左手提着一小袋水果。
他就是赵向阳前公司的人事，孔宣。
赵向阳有点恍惚，在暴雨下的高架桥上，她曾坐在孔宣的副驾驶席，但眼前精神奕奕的男人，似乎完全不记得这件事。
“向阳，你身体好些了吗！”孔宣快步迎到赵向阳床前，嘴角轻轻扬起，露出温和的笑容，又扬了扬手边的水果，“给你带了橘子，补充维生素！”
孔宣的笑容特别治愈人心，像一弯焊在嘴角的新月。但他的笑总是到不了眼角，那双死鱼眼不论喜怒，都不露一丁点情绪。
“医院打电话让你来的？”赵向阳冷冷地说。
孔宣能掐准今天过来，肯定是医院为了找到责任人，向公司播去了不可拒绝的电话。
“哪能啊，我一直想来看你！但你也知道，咱公司把人当牲口用，尿尿都掐着表，一点时间也抽不出来。今天这不正好得空，马不停蹄就过来了！”孔宣给赵向阳剥了个橘子，又从文件袋冲抽出两张A4纸递给她，“正巧来嘛，也把这东西给你，走个程序。”
这两张纸，其中一张是开除通知：
赵向阳任导演岗位，工作能力不符合岗位要求，工作上出现多次失误，屡教不改，给公司造成严重损失。又多次旷工，予以开除。
“什么意思？”赵向阳挑了挑眉毛，“我工作能力不合格？工作出现失误？哪年哪月的事，我这个当事人怎么不知道？”
孔宣连连摆手：“当然没有，这上面的都扯淡呢！不过公司什么德行你也清楚，就爱整这些有的没的。你不想在这上头签名，就写这张。”
他说完，拎起另一张纸。
这张是离职申请书：
本人因个人原因，提出离职申请，望公司批准。
赵向阳托住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申请书：“我要是在这上头签字，那开除我这个员工的赔偿，公司就一分都不用给了是吧？”
“你不签公司也不会给的。”孔宣给自己剥了个橘子，嘴里含糊不清，“你自己看看开除那份，工作能力不合格，工作失误，旷工，这些放在任何一个员工身上，开除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赵向阳翻了个白眼，她都加班加进医院了，公司竟然还敢把这种理由胡乱往她身上贴。
孔宣无视赵向阳的白眼，夹起一支笔地给她：“向阳，我呢，建议你自己离职，表面上好看点，也不影响以后找工作，反正都是拿不到赔偿的，大家好聚好散。”
赵向阳拨开孔宣的手：“开除我就按N 1赔偿，我在公司呆了将近两年，也就是给我三个月的工资。给完钱，我立马滚，马不停地滚。”
孔宣盯着赵向阳的脸，忽然“噗嗤”笑出来，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像摸一条狗：“向阳，你还真是学生气啊。N 1？怎么可能赔给你。我干了这么多年人事，开除了那么多人，就没给过一毛钱的赔偿。之前也有很多人像你一样贪心，幼稚，要闹，最后不仅什么都没捞着，以后背调还难看。好了好了，别犯蠢了，快签字吧。”
赵向阳面无表情：“不给就走程序。”
孔宣愣了愣，月牙般的笑容一点点收起来，像这云层漫下来：“行啊，你想告就去告呗，你真以为公司怕这个？HR联盟听过吗？我告诉你，工作圈子就这么大，你要是真敢去，我可以在整个行业封杀你，到时候你就别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了！”
孔宣说完，随手将笔扔在赵向阳脸上，拎起橘子，转身离开病房，又在门口驻足：“向阳，别把事情搞得太难看，凭你，连公司一根毛都动不了，公司想让你完蛋容易得很。给你两天时间，你考虑清楚。”
赵向阳目送他离开，脑中浮起高架上开着黑色奔驰的司机。只看外貌，他就是孔宣。
但那位司机沉默麻木，目光空洞地盯着前方，望向暴雨中的高架的最远处，跟眼前这个巧舌如簧的孔宣截然不同。
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
护士快步上前，关上病房的门，松了口气：“还好只是过来开除你的，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
她就是之前“弄丢”赵向阳的护士。刚从学校出来实习，就捅出这么大篓子，不免成了惊弓之鸟，似乎恨不得把整个病房封起来。
赵向阳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护士，满脸胶原蛋白，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像蜜蜂的翅膀。
护士回到她床边坐下，抱起手机刷视频，又有一搭没一搭开口：“屋漏偏逢连夜雨，生病了还丢了工作。不过姐，没事儿，这样的事我看过老多了，再找就是了。工作嘛，到处都是。”
赵向阳望向窗外：“等拿到赔偿就找新工作。”
“哈哈哈哈哈！”护士笑起来，“不可能不可能的，你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拿得到赔偿，别想了，乖乖认栽吧。”
赵向阳有点恼：“你怎么知道拿不到？”
护士耸了耸肩：“我接收过不少过劳的病人，心脏出问题的，胃溃疡胃穿孔的，肾结石的，前列腺炎的……哦，这个可能不是因为过劳……因为工作问题进医院的，总少不了有一些劳动纠纷，最后的结果嘛，嘿嘿……有些病人年纪大了，丢了工作不好再找，要死要活的。但咱们年轻，找新工作不分分钟的事情嘛，都是小事情啦。”
赵向阳愣了愣，轻笑着说：“护士不容易被开除，是份好工作。”
“嘿嘿。”护士咧嘴笑起来，露出虎牙，像一只小奶猫，“就是太累啦，还老值夜班，总长痘。不过也没事儿，年轻是药，补一觉就好了。”
护士和赵向阳聊天，紧绷的精神似乎逐渐放松，靠着窗子刷视频，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她身上，给她勾了个金边。但她忽然尖叫着跳起来，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半晌后又抬头，上下打量赵向阳。
“你被自己的屁崩起来了？”赵向阳斜一眼一惊一乍的护士。
护士往窗台后退了一步，目光在赵向阳和手机屏幕上来回跳动，许久后咽了一口口水，低声说：“那个……我给你看个东西，看完后你别气，网上都这样，乱七八糟，大家上一秒看完，下一秒就忘了，跟谈恋爱似的……”
赵向阳隐约猜到她看见了什么，伸手夺过手机。
虽然做过心理准备，但看到视频内容，她还是差点把手机给砸了！
手机正在播放一段爆料录音，音色经过特殊处理：
嗯，我是赵向阳的同事，不是同一个部门，但工作上合作过几次，怎么说呢……她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在片场很暴躁。她是导演嘛，跟一些演员似乎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那个演员好像还有女朋友。听说平时上班爱迟到，这应该跟她晚上熬夜泡吧有关系。就这么熬还把身体熬坏了，听说现在又准备用这个向公司讹钱……
如今三大自媒体平台分别是“震”、“红”、“电”，巨量信息每时每刻都经由这三个平台送到每个人的手机屏幕上，所有人都被数亿流量吞没。
现在，这段爆料录音被震、红、电三大平台加热，送向数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