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上水湾门前,殷红底立牌用金墨草书题了字。

宋府寿宴,今日贵客诸多。

夜色愈渐浓厚,穹顶镶入式的暗灯盏盏明亮,照在庭院那辆黑色布加迪车窗上。

司机开了门,宋时沅跟宋时汐一左一右搀扶老人家下车。

宋徽绫身体看着挺硬朗,双胞胎不过虚扶一把,她便已自己站定,白发用雕牡丹花的乌木簪在脑后,杏色暗纹旗袍,流光随走动溢出。

腕间一块冷翠水色清润,半分杂质不掺。

风大,老人抬手抚顺鬓角,冷翠叮当刮过描金珍珠耳坠,声响脆得宛如拨动琴弦。

比之当年,宋徽绫增添了许多平和跟亲切,待司机去停车,她笑盈盈携着人入场。

上了座,沈知凝优先敬茶。

“老祖宗,生辰快乐。”

宋徽绫接过轻抿一口,很快尝出是六安瓜片,顶级茶饼,用文水煎得入木三分。

沈家做茶叶生意,这茶值得细品。

一杯下去,她才抬眼打量面前人。

沈知凝今日穿了件宝蓝色高定礼裙,没有扎发,只拧起小两股用细钻猫眼石卡着,妆容清淡,一双小鹿眼,乖觉得很。

“你是……沈家大姑娘?”宋徽绫笑意加深:“好孩子,越发漂亮了,过来让我瞧瞧。”

沈知凝脸颊微红上前,怕老人家仰头辛苦,很乖觉地蹲下,裙摆层层折叠在地。

“真是漂亮。”宋徽绫看了好几眼,转头对宋时沅笑:“园园,你们小时候还结过亲呢记得吗?”

宋时沅眼珠细微转动,扫过沈知凝,落在桌面一簇百合上,淡声道:“不记得。”

“你这孩子,记性都记什么去了?”说话的是宋慕萱,双胞胎的亲妈。

“知凝来,别理她,坐我旁边。”宋慕萱招手。

沈知凝想挨着宋时沅,又不敢推脱。

空气静谧,宋时汐突然站起身往隔壁一挪,宋时沅旁边于是空出位置。

“外婆喝茶。”女生在新位置上给宋徽绫斟茶,斟完又给宋时沅倒:“姐,你也喝。”

宋时沅眸色如钉,深深睨她一眼。

旁边沈知凝却踟蹰不前,显然还有顾虑。

宋时汐喝口香槟,对宋慕萱说:“妈,你要跟沈阿姨谈事吗?”

“诶对!”

宋慕萱才想起来:“差点忘记了,余其你坐这,我要订两箱茶叶……”

沈余其将空缺填补,两家人其乐融融。

后厨早就备好菜,就等发布指令。

上水湾的菜名取得吉利。

什么“龙凤戏宝珠”、“金玉翡翠”“、鲤鱼跃龙门”、“寿山福海”等,其实就是黄鳝煲鱼眼,拍黄瓜,松鼠鱼和寿桃。

刚吃几筷子,宋时沅和宋时汐的手机同时嗡嗡震响。

两人都没动。

倒是老祖宗已然放下碗筷,只喝茶了。

她近年来消化不良,不宜过饱。

宋慕萱跟沈余其聊完生意,话题兜兜转转,转回小一辈身上。

“园园肯定没法,要不西西也行?”

“得问你家知凝乐不乐意。”

双胞胎总会有细微不同,可宋家双生花无论身材身高还是模样眼神,全部一模一样。

连指骨的形状和长度都相同,站一块儿只要宋时汐不笑,可以说复制黏贴。

宋时汐小时候最爱玩猜人游戏。

唯一能分辨她们的就是沈知凝。

沈知凝当然不愿意。

但宋时沅,一定会是未来家主。

这里面无人问她乐不乐意。

宋时汐心底升起寒霜,神色却异常柔和:“我还是算啦,天资不足难登大雅,配不上知凝妹妹。”

宋时沅横来的眼神碎冰似的。

“西西啊……”宋徽绫声音苍老有力,令人不自觉停下手中事,静静听她发言。

宋时汐翘起的唇角多了几分真心:“外婆。”

宋徽绫曲起手,动作干净利落地将冷翠褪下,顺着套入宋时汐腕间。

这枚镯子深意十足。

在场所有人均愣住,包括宋时汐自己。

老人叱咤风云数年,虽迟暮,但宝刀未老。

“手足是臂膀,更何况双生。”

宋时汐眼睫颤动,很慢很慢抬起来,发现宋时沅也在看她。

有股热气从胸中腾起,直至眼眶,是啊,她们是双生,所以宋时沅得到也等于她得到。

她所有的一切,都基于宋时沅。

包括家族,包括成绩,包括……女人。

月色皎洁,宋时汐不知自己怎么走出的上水湾,等她反应过来时,宋时沅也跟了出来。

她们手机里收到同一个消息,来自梁嘉莉:【夏帆撞车了,正跟人吵架!】

后面紧接着段视频,里面的女人头发半干,穿着拖鞋睡衣,应该是洗了澡出的门。

“我直行,你拐弯就要让我好吗!”

对方蛮不讲理:“装什么蒜?明明没红绿灯!”

夏帆这人哪都好,唯独有点点点直,网络上把这个词净化了一下,叫——天然呆。

“原来没有红绿灯可以越道!!”夏帆恍然大悟,扭头对镜头,也就是梁嘉莉说:“我上次就跟你讲可以不用让那些车……喂你拍啥?”

视频到此结束。

宋时沅已经可以想象到对面的脸色,一定以为夏帆在阴阳怪气。

“怎么,要去现场吗?”宋时汐也观赏完了视频,晃到宋时沅跟前,说:“劝你打消念头。”

宋时沅盯着她没说话,眼神凉薄。

“看看群聊,都找你呢,下任家主。”

语气轻佻又嘲讽,听得人恼怒。

宋时沅想也不想,扬手……

宋时汐嘴角破损,伤口湿润。

她用舌尖卷走血迹,咸腥味弥漫在口齿间,反倒让堵在胸中的气顺畅了。

宋时沅打完人准备转身离开,宋时汐乍然朝前倾身,下一秒,脸上刺痛无比。

攻击者指尖微红,想来力气也没怎么收。

宋时沅面色平静地抚摸伤口,滚烫。

两人头顶挂着几簇野姜花,风吹过,飘落的花瓣徐徐往下,片片入泥,应是和谐场景。

可惜她们注定争锋相对。

宋时汐抬起一只脚,把于她来说非常碍事的高跟鞋脱掉,拎挂在指头:“你电话响了。”

内部号码,想也知道是谁。

宋时沅捏紧手机,迟迟不肯动身。

陆陆续续有车驶过,世界一闇一皛,两人的脸挂着伤,一左一右,在夜色里突兀得出奇。

“亲爱的姐姐,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鞋子在指尖摇摇欲坠,宋时汐随手一抛,它们闷闷浸入黑暗:“人不可以太贪婪。”

宋时沅注视那双鞋的方向。

是宋时汐去年的生日礼物,她们同一日生,所以收的礼物也一样,不过……

一双普款一双高定。

宋时汐没埋怨过什么,只说穿高跟鞋麻烦。

可出席宴会,交易市场,慈善机构,拍卖会,怎么能不穿正装?

那是身份的象征。

宋时汐此刻抛弃它们,意味抛弃那富丽堂皇,位高权重的顶峰。

宋时沅即刻明白——她在退让。

可她不愿:“如果我全都要呢。”

宋时汐仍然笑着,眼底翻腾溢出重重杀气。

“那没办法了。”她伸出食指,缓缓指向上水湾金碧辉煌的大门:“有人找你。”

宋时沅稳稳当当往前一步,气势毫不退让:“宋时汐,你究竟想干什么。”

“没什么。”宋时汐忽而绽开笑容:“提醒一句,今晚你走不掉。”

宋时沅眉心一跳,就见对方从包里掏出串熟悉的钥匙,在她面前荡了荡。

“我那天配的,防止你们谁不小心弄丢。”

宋时沅浑身血液都沸腾了。

秋风掠过她和她的裙摆,高高扬起,好似两把利刃交锋,不分上下。

这无声的僵持很快淹没在宋徽绫秘书赶来的瞬间。

“大小姐,家主找您。”

宋时汐偏头与宋时汐对视,在外人瞧不见的角度唇语:你,走,不,掉,了。

宋时沅近乎掐破掌心。

一旁,秘书必须完成上司下达的指令:“大小姐,家主请您回去宴席。”

叶落在衣角。

宋时沅摘掉细碎的枯木,安静入座。

桌面镂空瓷炉里点着上好的沉水香,烟雾倒流,散开又聚集。

宋徽绫声线轻缓,带了九分骄傲介绍:“大孙女时沅,澧兰沅芷的沅,是的,她很稳重……”

妇人们同时投来欣赏的目光,好一阵夸赞。

宋时沅努力回应,心口空落得虚无,仿佛外头的寒风刮透骨髓,混进血液流遍全身。

看出她心不在焉,宋徽绫将客人礼貌送走,回身亲自斟了杯茶:“西西呢?”

“………”宋时沅舌尖苦涩,掩饰性接过杯盏吞下茶汤才说:“回学校了。”

“好。”老人点点头,随即拉着她坐下:“园园,你比西西成熟,许多事情不能由她做决定,外婆没有对她抱太大希望,但你不同。”

宋时沅疲倦地思绪,宋时汐与她,矛盾的开始恐怕便源自于此。

宋家其实算家风严谨,可人心肉长,哪怕双胞胎,也会有一碗水端不平的时候。

整个家族,包括沈家长辈和沈知凝,都更偏心她,送来的礼物表面相似,但给宋时汐的远没给她的精致贵重。

享受偏爱,就要承担偏爱带来的责任。

宋时沅不是想争,是必争。

因为宋徽绫仅给她一人看过体检报告。

宫颈癌,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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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缠
连载中云深月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