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聚餐结束后,竟下得雾气朦胧。
没带伞的人群躲在饭馆门口,密密麻麻站了一排。
夏帆也没带,梁嘉莉撑开伞冲她招手。
“我……”她想说宋时沅也没有,就看见雨线被远灯拉长斜影,司机将车停在正门口,下车开伞。
宋时沅越过人群,裙摆丝水不沾。
好吧,人家自有安排。
夏帆钻进梁嘉莉伞下,鬓边被风雨打乱,皮肤微微透着凉意。
没走出多远,宋家的车擦边而停,里面人降下窗,示意她们上车。
宋时沅在两人坐进来时吩咐司机“先去京大”。
这个“先”字就很妙,梁嘉莉递给夏帆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
夏帆无言以对。
她就好像朵漂浮的蒲公英,无根无茎,风吹向哪便落地在哪。
方晖依旧盛情邀请夏帆回城北,不过因为休年假,她跟着谢庭桉和唐文淑去了新西兰旅游,归期未定,现在等于夏帆自己独居。
到京大门口,保安不让外来车进去,梁嘉莉便自行走回宿舍。
少了个叽叽喳喳制造话题活跃气氛的人,车内于是陷入寂静,十分微妙。
宋时沅没坐副驾驶,夏帆和她各执一边,默契地相互扭头望外头的街景。
但因为玻璃反射出了夏帆局促的脸,宋时沅终究还是将脑袋扭回去面向她。
方晖会做饭,夏帆被喂养得稍胖了些,宋时沅打量一番,说:“姜泠的朋友对你不错。”
夏帆轻应道:“嗯……”
“住得惯吗。”
宋时沅说着将身子彻底转正:“住不惯就回来,有房间。”
夏帆低头绞手指,不明白宋时沅的意思,
脑海里乍然浮现出宋时汐的话。
“她的心思如何,你去问,她会回答你的。”
宋时沅真会诚实回答吗?
夏帆小心窥窃,路灯在对方脸上交替,一层就一层,将瑰丽的五官打得模糊许多。
宋时沅大概猜出她的言不由衷,眸光放柔了些。
夏帆仔细咀嚼这道微弱柔顺的光,才将埋藏心底的问题问出:“你……真的要结婚吗?”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宋时沅罕见地瞳孔失焦,又很快恢复如常:“一开始因为外婆的遗言,确实有考虑过要不要随波逐流。”
“那……”夏帆迟疑道:“现在呢?”
雨下弱了,宋时沅将窗开出道缝隙,呼啦啦风声灌进她们的耳朵,女人侧头时被吹乱了长发:“现在当然不可能。”
很猝不及防,夏帆疑惑地“嗯?”回去。
“……宋时汐上周递交了一张公式书,手写的。”宋时沅把目光投回身边人脸上,语调冷淡:“你知道内容是什么吗。”
夏帆脑子里一团乱,盲猜道:“宣……宣战?”
对面平静地摇头:“恰恰相反,是弃权。”
此时此刻,夏帆才发觉自己疯狂舞动的血液和心脏,彻彻底底失控,再不能停歇。
“她从十几岁开始与我争,这口气留到外婆去世前,都没能放下。”
宋时沅掀起眼皮,直勾勾盯着夏帆:“我想知道,你们究竟聊了什么。”
不愧是家主,有反客为主的本事。
夏帆不知不觉被带偏,从主动变为被动。
“她把公寓卖掉,人走了,连我都找不到。”宋时沅说:“她比我聪明。”
“……”这谁敢随意判断,实际上夏帆觉得她们的聪明不一样。
“回到刚才的话题,你问我是不是真要结婚,作为家主,我合该联姻。”
宋家必须有人支撑,宋时沅以为宋时汐会继续斗争,结果……她却骤然弃权了。
留她一人,回首看,身后是万丈深渊。
“但上个月二十六号,唐家出了件大事。”宋时沅话锋突转。
怎么聊到唐家了?夏帆暗自疑惑,耐心地等待宋时沅继续讲解。
“唐家入赘的女婿叫姚义,姚家在父系派那边说不上话,来到唐家安静相妻教女数十年,然而……”
宋时沅压低的声音慎得慌:“二十六号那日,他杀了唐家满门,毒杀。”
空气里有雨后咸湿的腥味,夏帆听得心惊肉跳,无暇顾及风花雪月。
姚义蛰伏将近二十年,取得信任,又生了四女一儿,半辈子低调。
唐家十个人,包括姚义自己的爹妈,一同死于河豚毒素,入口毙命。
第一个推门的管家已经吓疯了。
难以想象那是何等血腥的场景,横尸遍野,满地暗红和污秽。
“我们去得太晚,姚义已经连夜逃回父系派,所以抓不到人。”
夏帆唇色煞白,呼吸不畅地问:“那……五个小孩都……?”
宋时沅的冷嗤中饱含鄙夷:“自然留下了儿子。”
果然。
父系派始终去不掉的继承香火思想,这也是母系派与他们最难和解的地方。
时代变迁,有些人的思想还停留在上世纪,根深蒂固到不可理喻。
有股恶寒油然而生,冷得夏帆备感恶心。
比外头沾露的秋风还要冷。
“外婆生前想联姻许家。”宋时沅的声音没有起伏:“我和她都私下查过,当然是背景空白,但我记得,姚家当年也是背景空白。”
“男人本就是阴沟里的蛆虫,帆帆。”
夏帆这回懂她的意思。
不可信,男人根本不可信。
他们就是湿泥下熄灭又燃起的燥火,野兽思想,野兽行为。
黑暗中宋时沅挺直腰身:“延绵后代是家主的责任,可我现在觉得,家主也好,世家女也好……”
她忽然沉默,车正驶入宋家大门。
白光乍亮,她们苍白的面色相互对撞,宋时沅的头发被剩余的绵雨浇湿,软软停在额心。
望着夏帆的脸,她似松懈下来:“无论我是什么,我都不能接受和男人组成团队,更不可能组成家庭,任何接触都让我不适。”
夏帆默默凝视她。
“我一个人站在这高山之巅很累,所以,你能帮我……”自坐上家主位置后,宋时沅瘦成薄纸,背脊的蝴蝶骨突出,像两根没有羽翼的骨翅。
她逆光而立,眼尾浸透模糊。
“找回我的妹妹吗。”
有瞬间,夏帆觉得世界在崩塌。
“我需要她。”宋时沅的背后是呼啸声,婆娑树影摇摆,她却眼眸明媚:“我们是双生,缺一不可。”
夏帆问:“为什么……让我找她?”
宋时沅提了提唇,坦然道:“因为她爱你。”
“早知道这个位置必须舍弃一切,我承认她比我聪明,提前退出。”
远处时浣撑伞而来,身影劈开雾珠。
“大小姐……诶?夏小姐您也在。”她并不意外,手里的伞倾向夏帆:“二位回去再谈,潮气太重容易生病。”
屋内确实暖和多了。
时浣倒好热茶给宋时沅,给夏帆的是杯蜜糖水。
二人各自抿口杯中的水,僵硬的肢体才稍稍暖和。
是在书房,宋徽绫的画不知何时撤掉了,原先的地方空出一块,瞧着十分萧条。
夏帆瞪着空白,心里琢磨挂点别的什么上去显得没那么寂寥。
宋时沅顺她的视线看,说:“更新替代了。”
“嗯。”夏帆谨慎斟酌字句:“是该更新了。”
宋时沅没有说话,只在暖色的壁灯下点燃一支烟,微斜的下颌与睫毛迷离在袅袅中,
还是万宝路。
这牌子夏帆见宋时沅抽了两年,姜泠说浓度高,她偷偷尝过一根,呛得喉咙疼。
宋时沅一如既往擅长压抑情绪。
“宋时汐和你谈了什么。”女人叼烟的动作异常出格,是外人见不到的场景。
夏帆盯着她稠丽得虚晃飘渺的脸,认真答道:“她说了三句话。”
你爱我吗。
你爱我吧。
我爱你啊。
宋时沅夹着烟,用食指弹掉烟灰。
“你的回答呢。”
夏帆垂眸望着她的指尖,说:“我没有回答。”
她承受不住关于“爱”的重量。
崔仪景爱她,却差点将她爱得精神失常。
姜泠爱她,可她们死别。
现在宋时汐也说爱她。
夏帆不敢再冒险。
无论是别人爱她,亦或是她爱别人,一旦开始,就必须接受将会完结和离别的结局。
建立亲密关系的那刻,人与人之间似流通的血管,生生不息,直至灭亡。
宋时沅又吮了一口烟,说话时,雾气慢慢从唇齿中溢出。
“姜泠的死……我很抱歉,无能为力,可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没有人能逃脱。”
“包括你吗?”夏帆好奇。
宋时沅隔着烟望向她:“包括我。”
高位,权利,钱财,她都有。
她握着利刃,掌控利刃。
然而即便如此,当听见夏帆的疑问时。
她仍然迟疑了一下。
片刻后,她抬眸与之相视。
“求不得,放不下。”
外头风声鹤唳。
夏帆将手并在膝上,这个动作很乖巧,令她看上去有些脆弱。
宋时沅知道,夏帆不脆弱。
她轻薄的肩背或许扛不起巨石,但能担起重责,她从不是柔弱的女子。
“可是宋时汐一定会跟你……”夏帆收敛语气,思考半晌,换了个委婉的替代句:“……争,那个权,不是指家主,你知道的。”
她有些羞耻,耳尖与耳根微微发红。
本该特别严肃的气氛,宋时沅却登时玩心大发,故意说:“我不知道。”
“…………”夏帆恼羞成怒:“随便你!爱知道不知道!”
她想站起来,宋时沅像有预知感应,比她更早一步起身,拦住了门。
夏帆用双手推,第一次恨自个儿的身高体型拖后腿。
“让开!”她眼睛冒火:“双胞胎是吧,我看你俩故意的,都想整死我!”
宋时沅身体一动不动堵着门,淡漠平静中带点无辜地摊开手:“帆帆,这与我无关,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做了。”
“………………”
还说!还提!
她们姐妹俩,双生花,一个比一个力气大。
夏帆第n次被桎梏住,气喘吁吁地靠着雕花木门,渴望外面的时浣能听见动静来拯救她。
———然而时浣好像聋了。
宋时沅尚夹着烟,固定人后不紧不慢抽完最后一口,然后掐灭在烟灰缸中。
她的香味夹杂在浓郁的烟草味中异常蛊惑。
夏帆抵着门,腰被硌得钝痛。
“救命……”
宋时沅立即捂住她的嘴,那香味于是便更加浓郁。
“嘘。”
她盘旋着,攀爬着,探索她的身。
“小点声,否则……别人会听见的。”
广州的雨是真的癫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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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