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帆不懂溺水去世的人,是否都如此美丽。
好似睡着的雕像,粉敲玉琢过,精致无比。
姜泠沉默的容颜太安然,仿佛只是睡着了,将那些风起云涌抛诸脑后,与她无关。
如果没有耳坠,她整个人宛如一幅黑白画。
夏帆抚过她冰凉的额头,抚她漂亮的鼻骨。
抚她静谧的睫毛。
她捧着她的脸,像捧着一块易碎品,动作十分轻柔,小心。
她将她抱住,抱上胸口,心脏的位置。
不应该是这样的,姜泠。
你说江水为泠,流水汩汩,所以姜絮雪为你取一个泠字,它形容冷水。
你的母亲牺牲于大火,你被烧伤了半身,伤口总在深夜时分灼热疼痛,你因此几年无法安眠。
你有位漂亮的前任,叫唐文淑,你们匆匆分别,数年后相遇,和解,敬了三杯酒给她与挚友,以及往后余生。
你的耳坠是妈妈给的,戒指也是,所以常年累月戴在身上,睡觉也不曾摘下。
她们说你很会玩骰盅和桌面游戏,连宋时汐都害怕与你对线,你有着出神入化的本领。
南城第一位理科状元出自你,当年接受了无数采访,万众瞩目,如今还有你意气风发的模样,在旧年的报纸头条上。
母亲去世后,你拼命活到三十五岁,过完圣诞走向三十六岁,你已经成熟,内敛,褪掉年少时的冲动轻狂,成为京大受人尊敬的天文物理学导师。
你手下有宋时汐,有夏帆,有常念和阮书涵,她们都是专业中的佼佼者。
你越过了黑暗,穿过淅沥的阴雨,将日子逐渐走向平淡的光明。
可是为什么呢?
夏帆拥着冰冷的身体,姜泠,你说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温柔,善良,当恋人时百般退让体贴,当老师时爱戴学生。
所以你毫不犹豫跳下去,去拯救孩子们。
江水那样冰凉刺骨啊,姜泠。
夏帆闭上眼,只能听清自己的心跳,和呼呼风声,与她一同悲泣。
她将她与姜絮雪葬在一块儿。
母女俩再也不会分离了。
夏帆回到别墅,偌大的房子,人的痕迹还在,依稀能感受到微弱气息。
用一半的洗发水倒在窗台,夏帆把它扶起来。
床头柜上静静躺着那枚戒指,她拾起,反手系在脖颈上,长度刚刚好。
镜子里不会再有人突然从背后出现抱住她,一切都还在,一切又都不在了。
夏帆触摸镜中戴着项链的自己,冰凉的触感好似死去之人的皮肤。
这个家原本温馨美好,她给了房租,姜泠收下,最后默默用回她身上。
她与她没有说过“我们在一起吧”,就像她和宋时沅,所以。
所以姜泠也与宋时沅一样不告而别。
夏帆想砸碎镜子,想烧毁这栋再无欢笑的家。
但不可以。
她失魂落魄,房间里暗得毫无生机。
夏帆病得厉害,心伤旧疾一并在降温的寒夜里发作,没人再抱着她,轻拍她的背,哄着她入睡。
她似醒似梦,梦里全是血红的水,她泡在其中,努力寻找一个背影。
可每次将要抓住时,五指间又会变成虚无。
夏帆抓不住,留不住。
她明明拥有过一切,如今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了。
夏帆从梦中惊醒,身边苍凉荒芜。
她摸到姜泠的枕头,抱住它,想融入皮肉骨血,可也只是一块海绵而已。
二十几年的人生,她以为把刀抵在脖子上是最痛的,但不是,然而不是——那只是没痛到彻底。
她好痛。
全身,心脏,神经,都好痛,她要带着这些痛沉沦,溺进归墟深处。
她好痛啊——
宋时汐抱着夏帆,感觉轻飘飘的,轻得如一张薄纸,打湿了就会破裂。
她放轻动作簇拥她,接过时浣递来的药。
“医生怎么说?她这几日一直这种状态?”宋时汐问站在时浣后边的人。
宋时沅左手夹着一支烟眉头紧蹙,点头。
梁嘉莉率先发现的。
她发现夏帆不接电话,不回消息,连续两天了,大事不妙。
夏帆躺在床上,把自己困在了梦境中,等她们破门而入时,她烧得双颊通红,手里紧紧攥着那颗绿松石。
——她最终把它从姜泠耳上取了下来。
宋时沅把人弄回宋家,请了医生来看,药喂不进去就输液,依然无济于事。
时浣找来老中医开药,看看能不能起效。
药喂不进去,喝多少吐多少。
夏帆的梦必定可怖,以至于牙关紧闭,连水都难以倒入。
宋时汐端着药犹豫了片刻,抬手一口气喝光,含在唇中,扶着夏帆的脑袋吻上去渡药。
时浣惊得下意识看身边人。
宋时沅目光暗沉,香烟一口没抽,烧得室内雾气袅袅。
她只凝视了须臾,缓缓别开视线。
药成功渡进去,效果十分显著,夏帆立即咳嗽了几声,低低喘息,胸脯微弱伏动。
“帆帆。”宋时汐抹掉她额心的汗,仿佛哄小孩儿:“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好吗?”
夏帆一下捉住她的手。
那白如璞玉的指尖完全没有温度,明明高烧,却冰得人心寒。
“宋时汐……?是你啊,宋时沅呢……”
“她也在。”
历经十年,宋时汐终于,再次牵住姐姐的手,一同覆在夏帆脸上。
“放心,我们都在。”她声音低哑。
“宋时沅。”夏帆很轻地唤一声。
宋时沅掐灭烟,凑近到她唇边。
“宋时沅,我错了。”
“我喜欢你,该去挽留你。”
泪从眼尾滑落,融进棉布中。
“要是我们还在一起,没有认识姜泠就好了。”
她害死了姜泠。
这么些天的梦里,光怪陆离,她只记得某一场梦境中有姜絮雪,姜絮雪同她说,姜泠是壬水命,缺少火木,所以戒指与耳坠都是为了保护她。
而现实是,姜泠把戒指送给了她,她又换掉了耳坠。
所以姜泠溺亡在水中。
“如果……我没有参加那天的聚会……”
“我不跟你分开,也不会认识她。”
“如果……”
宋时沅沉默不语。
“帆帆……”宋时汐飞快打断:“没有谁有错,世事无常,如果我是姜泠,肯定不会想看见你这样。”
夏帆睁大眼睛,壁上的火光在瞳中摇曳,她的眼泪从瞳心一颗接一颗淌落。
宋时汐难得露出温婉的表情:“姜泠是烈士,已经审批下来了,还有样东西,你可以看看,她……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资料是从宋时沅手中审的,宋时汐大致看过。
都按照正常流程走,不过有一样……
姜泠亲自立了遗嘱,财产全留给夏帆,包括工资卡,房屋,车,她都在保险里交代得清清楚楚。
她说要把工资上交,她一向说到做到。
望着白纸黑字,和姜泠的签名手印,夏帆再也忍不住,抱着资料失声痛哭。
哭得肝肠寸断,连肩膀都在剧烈颤动。
她真的是笨鸟,明明很疼,却无法述说到底哪儿疼痛,只感觉心口被掏空,灵魂被抽走,剩下一具遗骸,行尸走肉,呼吸都宛如刀割。
她的脚底鲜血淋漓,回头望是姜泠的尸体。
割舍一段关系,一个人,原来需要撕裂所有。
夏帆再次陷入梦境。
她终于梦到姜泠。
在梦中,夏帆哭着质问,问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对面的姜泠没有耳坠,没有戒指,尘世间的凡物一样未沾身,只半閤凤眼,眸色充斥神性。
她漠然望她,朱唇张合。
夏帆听不清,一路往前跑。
待靠近后,姜泠漠然的眼中慢慢流出泪水。
“要跟我走吗?”
夏帆怔愣。
画面突然扭曲,翻转,随后变得漆黑。
姜泠仍站在原地,对她说:“跟我走吗。”
夏帆正要抬脚,远处传来幽幽琴声。
不知谁在弹琴,铮铮如珠,像从缝隙里透出,无迹可寻,但清晰明亮,宛如母亲哼唱的摇篮曲。
姜泠认真听完,转身说:“别跟我走了。”
夏帆摇头:“我不要。”
“别跟了,我已成神,你别误我。”
话虽说得如此无情,人却泪如雨下:“夏帆,这辈子无缘,下辈子,一定要先找到我。”
她似火般骤然消失,夏帆倏地睁眼。
房间里点着熏香,灯开得很暗,夏帆撑起身子才看见抚琴的宋时沅,宋时汐则在边上调药。
宋时沅抚的曲子,是夏帆梦中听见的那首摇篮曲,此刻琴声更为清晰,每根弦丝轻巧流畅。
她看见墙上撕掉的日历,惊觉自己居然睡了这么久,足足十日……
双胞胎用尽了一切办法,甚至让时浣去请大仙,走上玄学路线。
大户人家多少信点,大仙是宋徽绫的旧友,有点真功夫,来宋家一趟,吃了贵茶,又喝了好酒,带着真情实意替夏帆起卦。
“魂走了,不在身体里。”她晃晃扇子:“近期有什么大变故吗?”
两人便把姜泠的事情说了一遍。
“但我看那位姜姓功德圆满,是良善人噢。”
“或许是她自己不愿意接受。”
二人恍然。
“唤醒就好。”大仙说:“最好是声音之类的,有点回忆的东西。”
宋时沅于是喊人把竖琴抬进房。
铮铮珠落盘的琴声,是宋时沅为夏帆谱写的曲子下阕。
夏帆醒了。
她终于意识到,姜泠真的……已经死去。
也终于明白姜泠为何说不敢擦拭戒指。
当意识到一个人的离开,心里的潮湿便再也驱散不掉,化为咒语,化为骤雨。
人与人之间本就是一场仓促的雨。
夏帆又想落泪,这次咬牙忍住了。
她病得太久,再下床时瘦成皮包骨。
盛夏的太阳照在身上,有丝丝暖意。
她在姜泠的墓前开了两瓶啤酒,兀自干杯,喝两口盘腿坐下。
“我给你带了雏菊,喜欢吗?”
“要我跟你走,最后又舍不得,什么下辈子啊,下辈子,你我还能认出彼此吗?”
姜泠的照片是夏帆选的,像只狼狗,眼神又拽又酷,她就这么酷酷地凝视她。
姜絮雪在隔壁,温柔地笑着。
夏帆喝完酒,捏着易拉罐起身,恋恋不舍地回望墓碑,最后,还是转身离去。
“再见,姜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