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淇雯在宁海即将变天的中午送走好友。
夏帆她们则在回南城的途中遭遇暴雨,堵车堵了一个多小时。
两点的课,结果导师和优秀学生迟迟未来,大家坐在教室,不自觉想起传闻。
甚至不算传闻了,崔仪景这么闹,几乎实锤。
又怎么样呢?
谈个恋爱罢了!
正商讨着,三人一前两后从窗台掠过。
夏帆和梁嘉莉猫着腰,往后低调落座,姜老师独自上讲桌。
她拿着点名表挨个点名,然后让大家自习。
——累得慌,接下来半年都不想出门。
夏帆和梁嘉莉也累,趴在桌上懒得说话。
南城太沉闷了,无论天气还是环境。
***
司机替宋时沅停好车。
庭院簇了无数雏菊,正值肆意盛放的时节,雨水过后更是大把大把地野蛮生长。
宋徽绫坐在花丛中,藤椅旁煮着岩茶。
她将冷翠送给宋时汐后,又重新寻了枚西瓜碧玺,宝石如被浣洗过的彩色糖果,晶莹剔透。
“园园,来。”老人招手。
宋时沅没料到宋徽绫这个时间段会在院子里,花丛沾水,她提起裙摆入内。
宋徽绫消瘦得厉害,那串光彩夺目的碧玺在她腕间来回骨碌,松条条的固不到一个点。
望着有些萧条,宋时沅酸涩地别开了眼。
“坐。”宋徽绫亲自斟茶,热腾腾送到宋时沅手上:“去了趟宁海?”
宋时沅拨着汤上漂浮的茶叶,知道瞒不过,便实话道:“嗯。”
“你们两姐妹竟有一起出去玩的时候。”
宋徽绫说得意味深长,令宋时沅涣散了瞳孔。
热茶溅出两滴,虎口骤然一阵刺疼。
宋时沅反应过来,慢慢放下杯盏:“宁海天气好,外婆可以去那养养。”
宋徽绫随即笑道:“人老了,懒得动弹。”
说完她侧目看宋时沅,又伸手替她将头发绕至耳后:“这么些年,辛苦你了。”
宋时沅愣神须臾。
她乍然想到宋时汐的话。
“我在想,我该怎么办。”
“要争,是你争,不是我。”
而宋徽绫在回忆外长叹一声,缓缓眺望远方。
“母系派不能衰败,园园,它掌握着数万家族及数十万女性的命脉,一旦跌落,父系派便有机可乘,等到那一日,我们会沦为阶下囚。”
这场维持了近一个世纪的斗争即将落幕,如今有人虎视眈眈,期盼着定海神针的碎裂。
可宋徽绫偏不让它落幕。
她还能斗,还能争,她的人生虽将终结,可她有血脉,有下一位继承者。
一个盛大的家族,必须有血脉。
“许家的孩子不错。”宋徽绫语气异常柔和:“外婆替你看过了,样貌才学人品都出众,他如果入赘,定不会让你委屈。”
宋时沅闭上双眼,睫毛阴影像舞台缓慢拉扯的幕布,遮盖住后面所有的场景。
她尝到腥风血雨,也尝到了迫不得已。
自公式书展示,她的灵魂再不属于自己。
宋徽绫瘦弱的影子被拉长,投放在宋时沅身上,却盖不住她。
“找一天,你们见见面吧。”
***
夏帆睡了个好觉。
起来时,姜泠刚从学校上完课回来,外面下着暴雨,撑了伞也无济于事。
“这么大雨吗?”夏帆还窝在被子里,脸睡得绯红,双颊的发丝凌乱不堪,有些自然而然的撩拨。
姜泠就着潮气俯身吻她额头,嘴唇冰得很,夏帆不乐意地推开:“不要不要你好冷!”
“小没良心。”姜泠嘴上骂她,倒真没再靠近,含着笑脱掉外衣:“谁给你批的假条?现在嫌上我了。”
“你是不是快生日了?”夏帆转移话题:“我记得是,12月23号……平安夜前夕,对不对?”
姜泠没否认,抖了抖衣服上的水珠,才说:“怎么了?要送我生日礼物吗?”
“你怎么知道!”夏帆在被子里滚一圈,滚到靠近对方的位置:“我有准备礼物给你哦!”
姜泠配合她:“噢?我好期待!”
“你就期待吧,还有三天呢!”夏帆卖关子。
实际上,三天过得飞快。
今年的12月23日刚好在周五,上完课出去,天空乌蒙蒙的。
街道半个月前就开始有圣诞的气息,连路灯都被装饰成圣诞树模样,挂满星星彩灯。
商铺的窗户贴满白胡子老头,满大街红的绿的一片,氛围感十足。
夏帆和姜泠没有选择出去吃,排队买了现成的熟食打包回家。
马路塞得水泄不通,两人被司机丢到家附近,说是进去了不好倒车出来。
她们只好下车多走两步。
快走到家门口时,夏帆脸上骤凉,仿佛落了块冰,冻得她忍不住抬起头。
南城的初雪下得安安静静,在全世界都忙于节庆和休息日之时。
灯火繁盛璀璨的街灯上,白色的雪点一颗颗一粒粒往下坠。
“下雪了……”夏帆摊开掌心,雪花落下来,接触体温便迅速融化。
“姜泠!下雪了!!”
姜泠叼着烟,本来点燃了,抽好几下没抽到味儿,才发现四周潮气汹涌。
夏帆嚷的时候,她已经燃起第二根烟。
“我看见了。”姜老师捂住戴耳坠的那只耳朵:“上课回答问题也这么大声就好了。”
夏帆狠狠扑她,把人扑得差点儿跌进灌木。
两人的头发乘载好些雪,她们没有撑伞。
夏帆仰着脑袋,睫毛不一会儿挂满白霜,眨一眨渗进眼里,冷得她一顿揉搓。
“别这么用力!”姜泠扔了袋子,双手夹住夏帆的脸,不让她动手。
趁现在,夏帆突然摸上她的左耳。
姜泠感觉耳垂一轻,那有些掉漆的旧坠子被摘下,然后替换成了新的珠链。
体感温润,大概因为夏帆在手中捏了许久,她替她戴好,摆正,最后满意地拨弄一番,说:“不愧是我送的,真好看!”
姜泠回家对着镜子仔细观摩了一遍。
如今能找到成色极佳的绿松石属实不易,玉石类水深,看得出夏帆费尽了心思。
绿松原产自土耳其,顶级稀有品分为高瓷蓝,乌兰花,唐三彩,颜色越蓝越贵。
不过不算特别珍贵的矿物,所以市场价格达不到翡翠黄金那般。
夏帆买它,是因为无意间看到一句话。
——“爱人的眼睛是第八大洋。”
那湛蓝的珠子,颜色仿若深海。
夏帆没有亲眼见过大洋,她在无数店家、骗子中徘徊,千挑万选,找寻到一块纯正原石。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乌兰花品种,那些细纹烙印在碧蓝底的松石间,是岁月更替的象征。
姜泠的眼珠并非湛蓝,可当她望向她,瞳间会徒然翻腾出汹涌的浪,而那眼底的漆黑便是纹路。
夏帆买下石头亲手打磨,又刻上文字,然后镶嵌进银饰中,最后变成耳坠。
她小心翼翼捏着它,捏成温热。
夏帆不会爱人,所有的一切如同牙牙学语的婴儿,她照着书,照着人学,跌跌撞撞磕磕碰碰。
是姜泠教会她如何爱别人,又如何爱自己。
“你喜欢吗。”
姜泠回头,耳边凝一湖碧色春水,凝得她容色稠丽。
石头令天赐的好皮囊更加出色。
“喜欢。”姜泠说:“打开落地窗,雪下大了。”
大雪纷飞,南城非常难得的景象。
夏帆看雪的侧颜很恬静。
她鲜少见雪,也鲜少细细赏雪。
她像崔仪景,美貌妩媚天成,只有一双杏眼,生生把气质拉成了天然感。
海藻般的墨丝散尽全身,更衬得肤色如润玉。
“出去玩玩吗?”姜泠问。
夏帆点头。
姜泠于是拿了厚衣服,套娃娃似的给夏帆里三层外三层裹严实,才拉开门。
风不大,只有雪直直往下落,不一会儿就将两人的眉眼染白。
她们“白发苍苍”地并肩站了许久。
直到雪稍变小些,夏帆才抬眸,轻声说:“生日快乐,姜泠。”
希望你平安顺遂,再无阴霾。
无人庆生的第六年,姜泠终于再度听见有人对她说这句话。
其实伤口还很灼热,雪天时腰部更为强烈。
但都不重要了,她抱紧她。
来年,请你,继续在我身边。
姜泠早已打破原则,既然争,便会包容万象。
宋时汐也好宋时沅也好,她不在乎。
旧雪难寻,新雪覆城。
宋徽绫喊人拉开窗帘,外头银白的世界将所有色彩覆盖,徒留一片茫然。
“下雪了……”老人喃喃自语:“真是场大雪。”
秘书端茶进房,见她心情不佳,安慰道:“瑞雪兆丰年,您定会好起来的。”
宋徽绫淡笑着摇头,再出声是别的话题:“时浣,你跟我多少年啦?”
时浣呼吸一紧,忙应道:“二十有五了。”
当年,她正是雪天被丢在孤儿院门口的弃婴,那会儿宋家未有双胞胎,宋徽绫的身体尚且健康。
富贵人家都做慈善,有的为了名声,有的为了得到更高的钱权,宋徽绫不一样,她亲自扶持。
时浣长到七岁,看见的第一个外人是头发还未花白的宋徽绫,她将她领回宋家,教她读书写字,教她人情世故,甚至教她经商之术。
她无名,宋徽绫给她按八字取“时”,名浣。
某种意义上,双胞胎是延用了她的名。
时浣长大之后,成为宋徽绫最贴身的助手。
她从小女孩开始就在她身边。
她是亲眼望着她,慢慢腐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