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程菡曾经的人生是“深思熟虑”的典范,做任何事都在计划之中,那么今晚,她叛逆的灵魂终于开始得以生长。
深夜,准确说是凌晨。
巨大的机翼乘着风破开云层,透过舷窗望去,繁华的夜景变成星星点点的光匍匐在脚下,直至越来越远,她内心那股夹杂着不可思议的畅快稍稍平稳了些,但大脑依旧在兴奋地回味着这一路。
当时她和李恩说自己不想回去,李恩问她想去哪,她回答想回北京,任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句随口说的玩笑话,可他似乎听出她藏在无关紧要的语气里的情绪。
他轻轻拢了拢她被风吹起的发梢说“好”。
尽管程菡已经习惯了他总会答应自己各种要求,那一刻,她还是觉得震惊,很快,她又有种想落泪的冲动,或许在今晚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想落泪了。
说她自恋也好,她就是知道他这次是为何而来,能感受到他小心再小心地贴近她内心无人知晓的裂缝,然后尝试温柔细致地抚平。
幸好今夜的风很大,不至于让她的眼泪真的砸落,她抵着他手臂平复完心情,接下来是出发前的准备。
他查了今晚的机票,有中转的航班,确认她现在就想出发,他回酒店收拾行李,收拾完,陪她回去,在楼下等她。
谢秋和程雅舒还在老家,程国兵出车去了,家里空无一人。其实就算他们在家,对她突然要走的行为也不会多加干涉,他们大概只会惊讶一下,等待她随便说出一个要走的理由,然后配合又敷衍地“哦”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所以他们不在家更好。
她行李不多,十来分钟就整理完,提着行李奔下楼,那道身影安静而温柔地等待着,她将自己的行李箱交给他,他一并牵住她的手。
就让他们乘着风私奔吧,在这个没有月色的情人节晚上。
风声在耳边远去,幻化成一张毛毯,柔软地搭上她的腿。
她抬起头,对上少年认真注视的目光。
“要不要睡一会儿?”他轻声问。
程菡摇摇头,窥见他眼底泛红的血丝,拎起毛毯展开盖到他身上:“我觉得应该睡觉的是你。”
“我——”
“快闭上眼睛。”她故意压着声音命令。李恩无奈地笑了笑,配合她的命令。
呼吸声轻轻地洒落在安静的机舱里,程菡也不知道他是真睡还是假寐,扭过头去继续看窗外,窗外现在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了,飘忽朦胧的一片,但她有太多情绪需要安放。
她的不甘,失望,痛苦,再到以为自己都已经习惯的无可奈何,从小她觉得自己是不幸的,不是物质条件上的贫瘠,而是为什么她不能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小孩对父母的依赖或许远超过大人的想象,尤其是对母亲的依赖,她那时内心的唯一的期盼就是谢秋能回来天天陪在她身边。
后来稍微长大一点,她似懂非懂大人要在外面赚钱养家,她也慢慢从内心去接受谢秋没办法陪伴她的事实,可是再后来,谢秋生了一个妹妹,那个妹妹没有像她一样被留在老家。
她这时候已经懂事了,也能感受到难过的滋味。
亲戚们都说因为妹妹太小,离开母亲无法照顾,等长大就好了,她心有不甘,但还是逼迫着自己接受这种“自我牺牲”。
当然,她对谢秋还是抱有期待的,如果说一个人生命里最期待的一份爱,大部分人期待的大概都是父母的爱,这也是孩子来到世上获得的第一份浓烈的爱。
可人生不只有得偿所愿,更多时候是事与愿违。谢秋和程国兵带着妹妹回老家发展,她满心期待以后可以一家人一起生活,可他们没有把她接到身边的意思,依旧留她在乡镇读书生活。
她内心是充满愤怒和不理解的。
为什么呢?
明明她也是他们的孩子,他们为什么不能像对待程雅舒那样对待她?
别看她表面一副冷静淡然的样子,夜深人静时,她总会在内心反复拷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或许早就有答案了。
只不过要一个孩子接受父母不爱自己是一件挺残忍的事,她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安慰自己是他们那一辈人不擅长表达爱。
可爱这种东西,即使嘴上不表达,也会从一举一动里显露出来。尤其是有了兄弟姐妹的对比,就更加残酷,程国兵还好,他自私懒怠,不工作的时间就在家睡觉看手机,或者去小区棋牌室看人打牌和人闲扯,对两个孩子都不闻不问,谢秋就不同了。
她似乎将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全部倾注到了程雅舒一个人身上,小到穿衣吃饭,大到学习生病,她没有一件事不操心。程雅舒一顿饭吃少了,她担心营养跟不上,程雅舒一个人跑出去玩,她担心被骗被拐,程雅舒字写得不好,她替程雅舒报书法班,程雅舒和同学吵架,她立马去学校了解情况生怕她被同学孤立。
那些细枝末节又无处不在的爱就像是藤蔓的尖刺,刺破了她装糊涂的假象。
程菡其实有一点羡慕吴萱萱,至少她敢和母亲吵,敢歇斯底里地吼出那句“偏心”。换做是自己,程菡无法想象谢秋会是什么反应,是惊讶过后的冷漠,还是一开始就露出“你疯了”的表情沉默地旁观。
反正肯定不会像程美英那样愤怒。
争吵过后的那天晚上,吴萱萱后来找自己聊天,她说她当初原本是想读服装设计,也看中了一所职校的招生,但程美英一定要让她读卫校。
因为设计的学费高,程美英不愿把钱花在她身上。
程菡安慰她说不一定是这样,程美英没读过书,在她有限的认知里,护士是她们那一辈人眼里比较稳当的职业,而服装设计她完全不了解,大概以为是像谢秋一样以后去服装厂上班,做这种工作以后找老公都没有好的选择。
她不愿相信,发泄般地又和程菡吐了好久的苦水,后来抱怨累了睡着了,程菡却难眠,程美英把多一点的爱分给儿子是重男轻女的时代枷锁,那谢秋把多很多的爱给程雅舒是因为什么。
程菡觉得自己不算是讨人厌的小孩。
从小王春莲不喜欢她单纯只是因为她是个女孩,所以在语言上处处打压她,刚开始会有点害怕,后来长大了心定了,也就觉得没什么好怕的,而且她从来没因为王春莲那些难听的话觉得自己哪里不好。
相反,她觉得自己挺优秀的,不给人添麻烦,目标清晰,做事有韧性,是教过她的老师都会喜欢的孩子,小时候营养不好长得干巴瘦弱一点,发育后像吸饱了精华雨露的种子,抽芽生枝,长相也越来越漂亮了。
比起十岁了还不懂得看眼色的程雅舒,平日里又懒又贪吃又贪玩,做点事总要别人盯着,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是被偏爱的那个。
明明是想平复安放这一晚上纷杂的心绪,却误入回忆的乱流,而且是难过的,不甘的,她吞咽着呼吸想赶快堵上这回忆的缺口,舷窗模糊的倒影里,少年的影子轻轻靠近过来。
李恩一只手提着毛毯,揽过她的肩。
他没有抱住她,只是一个拥抱的邀请,程菡眨了眨泛潮的眼眶,扑进他怀里,他脱了外套,浅灰色的毛衣有属于他柔软的体温,程菡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更潮热了,来不及蒸发的水汽在眼眶里融成眼泪,失控地掉了下来。
眼泪是很私密的东西,她不敢抬头,看着那泪珠一点点洇湿他的毛衣。
他大约也感觉到了,没有拆穿她,只是揽着她的那只手搂紧了些许。
深夜,飞机飞得很平稳。
怀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李恩低下头,轻轻拨开她被眼泪黏在脸颊上的头发,她睡得不安稳,脸也很红,不知道是哭的,还是靠在他胸口睡觉闷的。最后一小撮碎发被绕到耳后时湿润的眼睫还颤了两下。
李恩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他没哄过人睡觉,小时候看长辈都是这么哄小孩的,好像挺有效,女孩的表情安稳了一些。他搂着她的手不敢再动,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她攥着自己衣角的手,小心翼翼地分开她嵌进掌心的手指。
李恩知道她最近不开心,之前在电话里就很明显,但他不知道她具体因为什么难过,是因为家人吗?他不敢妄下定论,也不能信誓旦旦地对她说“别管他们,你有我就行了”。
在他看来,任何一种关系都没办法简单地用另一种关系取代弥补,这个时候他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边,给她一个足够安全的怀抱,让她依靠,让她有时间慢慢去解决或者释怀。
当然,如果她愿意开口和他诉说,他很愿意倾听,她希望他做什么,他也会全力以赴。
飞机在清晨降落,冬夜,天还是黑的,她们这次中转的是西安,下飞机时卷着细细风沙的冷风扑面席卷而来,幸好他帮自己的围巾围得高高的,两人加快脚步,走到中转的休息区。
虽然是天还没亮的清晨,休息区的人不少,程菡扯了下他衣角,李恩低下头:“怎么了?”
她盯着他的眼睛:“我们要不要出去找个酒店休息?”
这次中转的时间不长,五个多小时,先不说订酒店,除去来回的时间,可能没办法让他们好好休息。
见他没有回答,程菡揉了揉还红肿的眼睛:“好累好困啊,头也有点疼。”
李恩握住她乱搓的手。
程菡:“如果我们不坐后半程可以吗?”
“什么意思?”
“就是现在离开学还早,我想在这玩两天,我还没在别的城市旅游过,你急着回学校吗?”
明知故问,他当然会选择和她踩在同一片土地上。
“我去取消值机提行李,你——”李恩话没说完,她两只手握住他手掌,“我和你一起去吧,我没办过这些,看你办我以后就会了。”
“嗯。”
休息区这么多人,真把她一个人放这,他也不放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