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行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纷纷往自家逃去。
“这家人怎么回事?”九铃儿随手拦了一人问。
被拦住的人满脸惊慌:“闹鬼了...闹鬼了!老郭家媳妇昨天难产死了…千真万确!他娘骂了整整一宿...怎么可能会有错?一定是鬼!她回来报仇了!”
那名叫做老郭的男子已经跑远,可瘦骨嶙峋的女人仍旧徘徊在家门附近,像是有些犹豫似的。
她只穿了件单衣,赤着脚,苍白的瞳仁里布满血丝。血珠不断地从她的大腿滑落到脚背,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
过了半晌,恶灵像是下定了决心,朝着几人的方向走过来。
“啊!不要过来!我没打你!我还给过你布!”身旁的男人再也忍受不了,尖叫着跑开了。
“怨气重吗?”江寻低声问。
“几乎没有。”婉颜仔细瞧那女人的动作,手里似乎揉搓着什么,“也没有攻击的意图。”
谈话间,恶灵就这样滴着血慢悠悠走到几人面前,婉颜拉着二人侧开身子,给她让路。
那恶灵果真略过三人,直直走向她们身后的一户人家,站在门前停了下来。屋子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会,恶灵转过身来,继续走向下一户人家,看样子是想挨家挨户逛个遍。
“她身上的伤太多了,生前肯定遭受过虐待,看样子,凶手多半就是那个叫老郭的男人!”九铃儿咬了咬牙,“她不是想□□么,这样挨家挨户找太慢了,咱们去找到老郭,把这孙子揪出来!”
“不妥吧。”江寻没再说话,她也从未见过被折磨得如此...不成人形的人。
对面一户人家看到恶灵走远了些,大着胆子招呼她们:“那三个女娃娃,别傻站着了,快进来屋里躲会!”
婉颜心道正好可以问问那户人家是怎么回事,她甜甜一笑:“谢谢大叔!”
几人走进屋内,看到一位妇人搂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坐在床角抽噎。
“不要怕,老郭家的媳妇心善,你看嘛,就算变成鬼也不会害人哩!”大叔自己也提心吊胆的,也不忘安慰着妻子,示意几人坐下休息。
“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人不人鬼不鬼的,哎。”
“这丫头生前手巧,总帮着邻里做这做那的,换谁不夸一句?像我家婆子身上穿的衣服,漂亮吧,就是她给改的。”大叔唉声叹气。
“这姑娘自打嫁进老郭家,没一天不受他们娘俩的气。老郭是喝多了就逮着人往死里打,他娘是指着人鼻子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家里进了仇人。大冬天的,要吃的没有,要穿的没有,一家子没本事的人就知道欺负人一个小姑娘,她才多大...”
婉颜想起女人单薄的背影,和脊背也遮掩不住的隆起的腹部,不知道是什么支撑起那么大个肚子...她挺着大肚子挨家挨户地徘徊,真的是去寻仇的吗?若有杀心,老郭岂不早就没命了?
床上的妇人也开了口:“前些天,这丫头来找过我,我看她又没吃饭,便悄悄塞给她馒头。说来也怪,她不要馒头,却要碎布。”
“碎布?”刚刚拦的那人好像也念叨着什么,给过你布。
“是啊,现在想来,大约是想给那还未出世的孩子做件衣裳吧。”
“一家一家走…难道是百衲衫...”九铃儿若有所思。
“那是什么?”婉颜问她。
“那是母亲对孩子的祝福啊…我娘亲也给我做过一件。”
“用百家碎布缝制的衣裳就像是一件护身符,寓意纳百家福气——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原来如此...”
原来这位母亲挨家挨户拜访、停留,只不过是想讨一些碎布,为孩子缝制一件衣裳。哪怕是身死、化为恶灵,也依然留存了生前的执念。
众人纷纷叹息。
“如何处理?”江寻看了看外面,那恶灵还在附近徘徊。要说恶灵不会伤人,这还是她头一次见,是杀还是不杀?
“不杀的话,这里的人整日都会活在恐惧中,杀的话…未免也太可怜了?”
“既然已死,还是让她尽快上路吧。”九铃儿沉声道。
“大...几位难不成是捉鬼的大仙!”大叔张大了嘴巴。
九铃儿掩着嘴笑:“哈哈,没那么厉害呀,谢谢您泡的茶,我们先走啦。”
“啊!!!”
街上传来一声惨叫。
“有人受伤了?怎么会?”江寻连忙冲上去,“不是说了她没有害人之心的么?”
婉颜看了一眼九铃儿,对方也是一脸凝重,赶忙跟了上去。
只见街上坐着一名男子,手里拿了把菜刀拼命挥舞。
又是老郭。
“你你你,我警告你!别靠近我!”这中年汉子哆哆嗦嗦,尝试了半天都没能站起身来。
“真笨。”九铃儿啐了一口,“但凡有个脑子都能看出来这恶灵根本不会害人。”
江寻也面露不悦:“他被吓到了,然后自己跑出来了。”这人的情绪太不稳定,只怕要给她们添不少麻烦。
婉颜看着站在院内的恶灵,也明白过来。这是讨碎布呢,凑巧走到男人藏身的屋檐下边了。人家姑娘走得好好的,压根没想理他好嘛?这男人倒好,做贼心虚,反倒拿了把菜刀杀出来了。
“你别动,离远些,一切交由我们办!”九铃儿尝试安抚男人的情绪,她亮出指虎,咬着牙靠近恶灵。
好在那恶灵似乎并未受到影响,站了片刻后转过身去向外走了,行动依旧迟缓。
三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却不想恶灵的这一行为反倒激怒了男人。这人明明自己怕得要死,却在女人转身的瞬间快速捕捉到了他自以为的“忽视”和“挑衅”。
于是那一瞬间,这位汉子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满面通红,浑身颤抖,将双腿一蹬,又恢复了力气。
眼见女人并不理会自己,他面色狠毒:“狗娘养的!你他妈的什么态度?我问你什么态度!”
一把寒光闪过,男人手中的菜刀飞了出去,砍在女人的后背上,挂住不动了。
恶灵终于停下脚步,缓缓扭转脑袋。
那一瞬间,就好像是被火把触碰的干草堆一般,女人身上的怨气突然爆发,黑色的不详气息汹涌翻腾,瞬间将几人淹没。
九铃儿看着恶灵的指甲和头发迎风暴涨,感觉自己从来没发这么大的脾气:“蠢、死、了!”
寻常刀刃自然不能伤到恶灵分毫,只会激怒她罢了!
“啊啊啊!你别过来!”老郭见情况不对,连忙向后退去。
似乎是恐惧又战胜了愤怒,他四下张望,只见其余的人都躲回了屋内,紧闭房门,便跑到一户人家门前,大力拍打着门窗:“娘!快开门!我知道你在这儿!快出来救救你儿!”
那里面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似是被吓傻了,只呆呆地望着外面,一动不动。
老郭咒骂一句,见实在没地方躲避了,便朝着婉颜他们的方向跑来。一个手脚健全、身强体壮的汉子,此刻竟然灰头土脸躲在三个小姑娘身后。
似乎是觉得不够安全,他将眼珠一转,抬手便要推向九铃儿的后背。
江寻刚要提醒,婉颜早已飞身一脚将此人踢飞。砰的一声,老郭狠狠摔落在地上,他捂着胸口,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婉颜收回脚,耸了耸肩。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直教二人看得目瞪口呆。
九铃儿调侃道:“好妹妹,拳脚了得!”
婉颜掸了掸裤腿示意她专心对付恶灵,毕竟她们三人中只有九铃儿的指虎能跟恶灵相抗衡。江寻也一脸敌意地瞪着老郭。
这汉子见害人不成,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又忌惮这三人并非常人,只得开口过一番嘴瘾:“有这本事早些拿出来啊,非要等到这畜生出手伤人才动手,装什么呢?显得你们了不起啊?”
江寻心道冷静冷静,这是个无赖,不必动气。余光见到婉颜似乎有些异样,虽说面色如常,但总觉得有什么变了。
少女原本纯白无暇的头发像是镀了一层寒霜,渐渐呈现出冰蓝的色泽来,只不过颜色很浅,不仔细看便不会被人察觉。
婉颜对此毫不知情,她转了转手腕,温柔一笑,一脸慈爱地看向老郭:“要说动手,也是你先打的她罢?人家回过头找你来玩,你却又不高兴…说到底还是你不行啊,哎,不如这样,我陪你玩玩怎么样?”作势便要去捉那人的衣领。
“不要!!!你别过来!大伙快看啊!打人了啊!还有没有天理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整个村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他。
“我在杀猪吗?”婉颜皱起好看的眉头,“叫的这么厉害?”噗嗤一声,是九铃儿憋不住了。
老郭看着面前仿若仙人的少女,她柔声细语的讲话,却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他太害怕了,这赔钱货死后长得吓人,倒也没动他分毫,可这几个人看起来就不一般,收拾一个他,只怕是轻轻松松。往日里被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子头一次被母亲拒绝,又加上心窝被踹得生疼,眼见着拳头就要揍到自己身上,竟是当街尿了出来...
“嗷——”
老郭怪叫一声,扭动着躯体,突然放声大哭...
“啧。”
婉颜嫌他脏,甩手将人扔到一边。
另一边,被激怒的恶灵瞪着猩红的双眼开始无差别攻击,周身怨气持续上涨。漆黑的头发灵活地来回穿梭,不停抽打着身边的砖石,力道之大,似乎能摧毁一切。
九铃儿上蹿下跳,吃力地寻找能钻的空子。正当她高高跃起之时,头顶悬着的两股发辫突然发难,对准了她的天灵盖狠狠砸下。
若是被砸中可能要去苦海了,九铃儿连忙抬手去挡。当当两声,震得她虎口发麻。
江寻见状也面露忧色,她看得出来九铃儿应对得很吃力。
该怎么办?阿九尚能抵挡,若是抵挡不住,那今日在场的所有人恐怕都要交代在这儿了。
婉颜急了,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抓着自己的衣袖,用力扯下一片布来,朝着恶灵喊道:“还要布吗!我这里有!现在就给你!”
女人顿住身形,身边流淌的怨气开始平息下来,头发也失去了活力,纷纷垂落下来。此时此刻的她只是一位衡量着布料是否够用的母亲。
冷风吹过,彻骨寒凉。现在是冬天啊...小宝的衣服应该再做厚一些...
这位母亲站在原地呆呆地思索了片刻,然后犹犹豫豫向着婉颜的方向迈了两步,干涸的嘴唇张了又张:
“谢…”
话未说完,便见一个身影闪到眼前,耳边呼呼的风声停止了,整个世界也随之陷入黑暗。
...
咚的一声,女人的身体被打飞出去,彻底没了声响。
九铃儿召回指虎,不忍再去看那副残破的躯体。江寻沉默地看着婉颜解下外衣,轻轻披在尸体上方。
“我们走吧。”
“…好。”
对面是恶灵,她们也打赢了,滋味却不好受。
...
“小宝…娘对不住你…”
婉颜耳尖动了动,她似乎听到了微弱的声响。
“小宝…小宝…”有人轻声呢喃。
她猛地回过头,发现九铃儿和江寻似乎并未听到声响,她们二人还沉浸在悲伤之中。
她又一次看向躺在地上的女人,感知着她属于恶灵的生命力正在迅速衰弱,倾听着她发自心底的一遍遍忏悔。微弱的呼吸声被冷风淹没,这位母亲马上就要彻底消失了。
一声声不舍的呼唤宛如一根根冰凉的蛛丝,狠狠勒住了婉颜的心脏。
眼前的景象开始飞速变幻。
岁月更替,有一个瘦削的身影在忙前忙后、奔波不停。
似乎是鬼母生前的记忆。那时的她依然消瘦苍白,但是双目有神。
她还小,无力反抗,被卖到夫家后天天挨打,每次想吃些什么就会被骂扫把星或是没良心的。
后来她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小家伙很老实,从不打搅妈妈干活,偶尔看见肚皮鼓动,她猜那是在跟妈妈打招呼。
她不知道孕育一个新生命代表了什么。
她只想让这个小生命快快乐乐诞生。
自己可以忍饥挨饿,可小宝不能。
于是她挨家挨户地拜访,讨来碎布缝在一起,做百衲衫,纳百家福。
可是她的小宝还是没能活下来。
一定是她缝得太慢了。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