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渴望

七月,傅之扬戴上了我去年送她的那副墨镜,但养了一年的皮肤在暴晒两天后就黑了回去。她还去剪了头发,说是随时准备进队的下海,可我从表哥那里听说,傅之扬接连两次拒绝下海。

起初我以为是自己下注成功,成功地留她住在岸上,偶然一天我外出开会,竟在岸边意外看到了傅之扬。

我没想到她会独自一人坐在沙滩。

烈日曝晒,金沙烫得粘脚,她没铺坐垫也没遮阳,怀揣一瓶饮料坐在前滩,身后有群老大爷在玩排球,眼前有小孩在挖沙坑。海滨城市的暑假总是这样拥挤,人群被海平面切成了菱形叠着往海里铺开,救生员吹着哨声跑过,踩塌了小男孩的沙坑,于是男孩哭起来,用方言里招呼着爸妈,可他的哭声只能听见几秒,马上就被海上摩托的轰鸣盖过去。一切都在双眼里呼啸而过,我只能从伞与伞的缝里才能辨认出她的背影。

我猜傅之扬坐在那里看完了落日,因为她是待我做好饭才回的家。

那晚我问她去了哪里。

还好傅之扬没有骗我,她实话讲自己去了沙滩,她说晒着烈日喝冰啤酒会让人感到幸福。

我问她喝了几瓶。

傅之扬说她一瓶也没喝,出租车司机送她下错了站,她要步行很久才能买到一瓶啤酒,她懒得走了,因此只能干巴巴地坐在沙滩上等落日。她还说落日自己会来,啤酒得她亲手去拿

听到这里我笑了。

我想问她去沙滩到底是为了看落日,还是为了喝啤酒,落日和烈日差别还是很大的,她都没想好自己是为什么去,哪怕她坐了一下午也没想出来答案。

可我没有问出口,只是从冰箱掏了一罐啤酒放在餐桌上。铝罐外的水珠慢慢淌下来,傅之扬看着桌面上留下的水渍,她用手在桌面上按住那圈水印,不让它扩散,像在稳住会走形的边界。

“现在喝到也算幸福。”我拉开椅子坐下。

她也坐了下来,拉开啤酒罐,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晚她躺在我的身侧,用手紧紧揽住我的腰,她可能是怕打呼噜影响到我,悄声问我睡着了没有。我轻哼答表示没有,第一次主动回身将她搂入怀中。

她顺势缩了起来,脚贴着我的腿,我闻到了很浓烈的酒精味,就像我们第一次接吻的那晚,她醉醺醺的说把氧给我,如今倒变成了氧钻进了我的身体。

我问她这是怎么了。

傅之扬说她想妈妈了。

忽然她哭了起来,但没哭出声音,只是泪打湿了我的背心,鼻涕蹭在我抱她的手臂上。她说今天在沙滩上想起了妈妈小时候讲的故事,妈妈告诉她在海底住着一个渴望变成人类的大鲨鱼。

明明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该是美人鱼的。

傅之扬说人类如果没有那么多好奇心就好了。不渴望胜利,不计较成败,没有好奇心,不需要探索,她不懂西伯利亚一颗枯树都能活上百年,为什么人却平白无故地死掉。死掉就死掉,为什么却依旧霸占别人的人生。

会死掉的。我是这样的答她的。

西伯利亚的枯树能站上百年,我想那不是活,能保住它生存的是季节性复发的雨季,而人物即使醒着,大多也都是在记忆里缓步,在潮湿雨季中反复缠回。

我只能说会死的。

“海底那些被时间磨圆的船锚,没人知道它沉落的坐标,于是在黑暗里慢慢与海平面有了边界,而人的问题恰恰相反,我们总是不断追问,因此边界会不断被推远。树是早晚都会死的,因为它的风险是从远处走来,只是我们活得不够久,还没看到。”

但人枯了是不会长年轮的,那才是真的死掉。

傅之扬紧紧地抱住我的,我想她是知道这些道理的,也懂得如何求救,我想再安静地过几年,童话故事里的鲨鱼会在一次次下水后被遗忘,没有什么记忆真的坚不可摧,都会死的,都会死的。

又过了一周,傅之扬请假去了趟北京。

她和我解释说去看同学,但我知道她是去扫墓,那个女人的忌日到了。

我记得三年前她在甲板上喝醉,也是因为忌日到了。

出发的行李是我帮她整理的,都是纯色的T恤和短裤,临走时我亲自送她去了火车站,告诉她如果回来需要我接就打电话,她点头,走得匆忙,在消失之前回身对我招了招手。

回岛的路上,我一人开车。

海滨城市的夏日过于刺眼,我顶着烈日沿着海岸线开了很久才到家,傅之扬走前没拉窗帘,卧室阴暗。我换了套睡衣,拉开了一条小缝,躺在她的枕头上,满床她的味道让人有些瞌睡,我又恢复到了平静的生活。

和退伍前一样。

躺在宿舍的床上听着广播,船漂在太平洋深处某个坐标上,除了我和船,世界似乎空无一人。

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同意被分配到海军,为了克服晕船和恐海这两件事,我努力了很多年。

努力的结果是我摆脱不了童年时期坠海的阴影,哪怕心理能克服,生理依旧会有反应,我没办法忍受海上的大雾天,雾像棉被把海裹住,连口子也不留,船舱像被捂臭的烂毛巾带着股沤坏的柚皮味道。每逢遇上强台风,我都要提前吃下晕船药,随后在广播里强装镇定地广播通知,甚至装作淡定在工作仓给不同船员做心理辅导。

从本质来说我才是最想赢的那个人。

不承认军校成绩是被父亲关照过,不想蹭他的军衔光环,不希望被人看扁,甚至想凭一己之力挣脱掉那段坠海的记忆。

但我还是退伍了。

我不想做太平洋里的困兽,我想上岸,找一块柔软的陆地躺着,就像此刻,躺在傅之扬的枕头上幻想着退伍前的画面,穿着军装的我顽强抵抗着海平面的风暴,猜测陌生城市的天气预报,岸上是否也在下雨。

【北京下雨了】

傅之扬给我拍了照片在北京的住宿环境,普通的快捷酒店,一张大床房,她躺在床上拍了张窗外的天气。

窗外乌云密布,和没拉开窗帘的卧室一样昏沉。

她在北京几乎每隔两个小时就会报告行踪,给我拍路人奇怪的穿搭、从没见过新开的奶茶店、路旁边拉屎的狗,就连她被外卖袋的订书针扎到都要发哭哭的表情。

可到了第二天,她消失了整个下午。

我承受那个下午焦虑占据了上风,开会时意外走神,我开始想象起她的墓地,猜测傅之扬会买什么花送她,穿了我给她选的那件T恤衫,以及傅之扬会不会介绍自己的新生活。

但三个小时会议都结束了,傅之扬也没有发来信息,我不想回家,不想躺在有她味道的床上,于是我拉着表哥在食堂吃了晚饭,有加入了他们的夜间训练,跑了整整二十公里,直到没什么力气开车,还是王成载我回去。

路上王成问我什么时候正式调走,问我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海洋岛,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臭海鲜的味道一无是处,不赶紧调回南方的医院里肯定是我脑子真进水了。

我好久没跑步了,累得奄奄一息,根本无法回答他。

下车时王成问我不走是不是因为傅之扬,他说实在不行让傅之扬也调去浙江的救捞局,他可以帮忙疏通关系。

推门时我听到了手机铃声终于响了,笑着说不用,结果待关上车门打开信息,才发现是父亲来的短信。

【身体安好,马上回国。】

真是凯旋的将军,我憋了半天也想不到该用什么口吻回复他。

慢吞吞回了一句:【收到】

没有战争的巡航会让返回故乡显得不足为重,就像没有泪水和欢喜,表情所拥有的一切安宁也不足为重。这样说来不爱笑的人并非冷淡,而是太过干瘪。就比如我。

傅之扬还没发来信息,我还是不想回家,于是我掉头走出小区,来到两个人曾一起散步的海岸线,去年春节这里有人跳过海,但今夜却十分平静。

我坐在桥墩上,眺望着桥下的大海,想象着那晚漂在海面上的女人,我想我也曾渴望过伟大。渴望用一命换一命救下灾民,渴望牺牲于深海,渴望洞悉一切。

渴望自己救得了她。

但那晚路过海岸,我却没有勇气跳下去救人,只能扶着腿软的傅之扬,默默在心里深切哀悼。

哀悼。

哀悼已经死去的阴影和理想。

没等我哀悼结束,手机再次响了,低头确认是傅之扬来的信息,她没有发照片,也没有发表情包,她只是说自己提前改签了动车,凌晨四点就能到大连,她问我能不能来接她。

她的文字看起来很急迫,仿佛某个瞬间给她造成了巨大的失落或者是遗憾,她迫切地需要我,需要我接住她。

我开始往家的方向走,走了二十分钟才到家,推开客房的门,饿了一天的咪咪缠绕在我的脚边磨蹭。

我这才拿出手机给她拍了一张照片,回了一句:好的我来接你。

很渴望地想去接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上班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想上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人要上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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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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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潜
连载中鱼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