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月手持一杯拿铁咖啡,走在载物路的人行横道线上。
大道两旁的梧桐树,被暖风摇下了扑簌簌的果毛絮。江浸月轻轻摘下落在睫毛上的绒毛絮,慢慢抬起头。“金城第一中学”的金字招牌被粉刷一新,大门两侧的大红横幅上印着金色的欢迎辞。
江浸月突然想起,5月4日不止是青年节,也是金城一中的校庆日。印有校庆标语的充气拱门下,五彩花篮摆满两侧。原来是百年校庆,怪不得如此隆重。
传达室的门口,特意设了一个签到处。工作人员,正在认真地指导着来宾们的签到。江浸月跟着指示牌往前走了几步,立刻认出了当年那个天天端着枸杞茶杯的门卫桂大爷。
江浸月刚刚走到签到处,一位香气扑鼻的长裙女士就大笔一挥签完了名字。桂大爷放下手中的保温杯,递上了校庆手册和印着校徽的无纺布袋子。
裸色的漆皮高跟鞋,如马蹄般嗒嗒作响。蓬松的空气卷发,风情万种地舞动。她的肩上,挎着一个某奢侈品牌经典字母印花包。
江浸月的目光,随即落在了那条摇曳生风的裸色连衣裙上。她错愕地发现,这位女士似乎是和自己撞了衫。
这件真丝缎面的裸色长裙,是江富梅女士亲自在Lady Charm旗舰店帮江浸月挑选的。据说,是今年春夏的最新主打款。
春夏交接的五月初,昼夜温差还是比较大的。江浸月害怕着凉,特意披了一件钩花镂空的白色针织长衫,用以搭配自己新买的白色帆布包。
江浸月不禁感叹,这位女士可比自己潇洒多了,居然连件外套都没有披。那只风靡街头的真皮女包,江富梅也有一个同款。不得不说,这位女士的品味和江富梅的审美,简直如出一辙。
桂大爷举起签到册,凑到眼前。他戴上老花镜,细细地查看。“桂雯欢,好名字。真是缘分呐,刚好和我家大孙女同名。”
这一页,已经写满了。于是,桂大爷翻到了新的一页。只见他稳稳地把签到册摊在桌上,朗声招呼着面前的江浸月。
桂大爷拿起手边的保温杯,拧开的瞬间有热水涌出。桂大爷毫不介意,痛快畅饮了一口。他瞥了一眼江浸月顺手放在案上的咖啡纸杯,优哉游哉地晃了晃自己的不锈钢保温杯。
“枸杞泡水,长命百岁。”
江浸月看着签到册,不假思索地在姓名一栏签下了“江浸月”。然后,她在毕业年份一栏停了下来。
金城第一中学,是一所老字号的省级四星级重点中学。不过,江浸月只在这个地方短暂地就读了一年。
2008年,一个让人记忆深刻的年份,一个发生了诸多大事件的重要年份。江浸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毕业年份处写下了“2008”。
江浸月长叹一口气,放下了印着“金城一中”字样的圆珠笔。她伸出沾着点点油墨的右手,接过了校庆手册和无纺布袋子。江浸月礼貌微笑,柔声道谢。显然,桂大爷已经完全不记得她了。
打开印刷精美的校庆手册,江浸月快速翻看起来。指尖的油墨,蹭花了手册的边缘。江浸月摊开左手,掌心的“北斗七星”和右手指尖的墨迹相映成趣。
江浸月的左手掌心有七颗黑点,宛如北斗七星阵。
“哇哦,小月,你是北斗七星君转世吗?”第一次猜拳时,丛小慧就惊为天人。“我爷爷,熟读《易经》。他说这种手相,是帝王贵胄之相。将来,必有作为。”
靳芳菲也凑着热闹,好奇地探头查看。“我奶奶说,掌心痣代表了和前世恋人的约定,方便来世相认。”一旁的郑瑿,无奈地扶额。“那她这前世,应该是韦小宝吧。”
江浸月端起手边的咖啡,食不知味地呷了一口。心不在焉的她整理完手里的物件,不由自主地转身走进了校门。广播里,主持人正在有请校长上台讲话。
江浸月循声抬头,望向了主干道的左手方向。艺术交流中心的LED大屏里,一位中年男子起身致辞。他的声音雄浑有力,姿态也宛如松柏。
江浸月定睛一看,咦,这不就是昨天排队结账时来去如风的连爸爸吗?居然,是金城一中的现任校长。恍然大悟的江浸月,这才猛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江浸月打开卡包,翻出连理枝的学生卡。来的路上,江浸月本来打算直接把卡片交给传达室帮忙查找转交。鬼使神差地,这下可巧。
江浸月辨认出,讲话的地点就在田径场的主席台上。
江浸月在校期间,这块LED大屏还不存在。金城一中在这几年中,似乎又增加了不少设施。江浸月环顾四周,决定参观一下校园。
金城一中的校园,占地面积约为200亩。教学区整体结构布局,为一个“呈”字。
从载物路的正大门步入学校,可以看见一个小型广场。一尊汉白玉孔子雕像,中心而立。行政楼前的绿化带上,还有一块面朝孔子像的校训石。
博学笃志切问近思
一条中心主干道,将三列教学楼切割为左右各三栋。正门入口的左手边从前往后,分别是行政楼,艺术交流中心和实验楼。而从右手边数过去,分别是高三,高二和高一的主体教学楼。
之所以,将高三教学楼放在校门口。一方面,是为了方便高三学生争分夺秒地进入教室。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强化高三学习那首当其冲的紧迫感。
沿着中心主干路往里走,可以看见一条长渠状的荷花池。它从孔子像的身后,绵延向前,一直延伸到了教学区的尽头。池子里的白色睡莲,含苞待放。只有零星几朵,争先恣意了芬芳。
睡莲,是金城的市花。寓意,纯真圣洁。
运动区,主要由田径场和体育馆构成。体育馆左右两侧的空地,被划分成了篮球场和排球场。排球场边,还有几张乒乓球台。再往后面,就是生活区。一侧是学校食堂,一侧是学生公寓。
一些往返不便的学生,通常会选择在学校住宿。说起来,江浸月也曾在金城一中的学生公寓里住宿过一个学期。
江浸月一边沿着荷花池往运动区走去,一边浏览着池壁雕刻着的名人名言。等能眺望到田径场边的主席台时,长渠尽头的碑文题字吸引了江浸月的目光。
出淤泥而不染
濯清涟而不妖
两列行楷刚柔并济,笔墨横姿。落款人,正是时任校长连海平。落款日期,是2011年6月8日。这一天,江浸月正在参加高考。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浸月会心一笑,看来连校长的名字也是出自唐代诗作。
田径场上,整齐排列着各个年级的学生。同学们都在全神贯注地聆听校领导的致辞。已经发言完毕的连校长,突觉肠胃不适。他悄然起身,与站在主席台旁边的一位女老师交代了几句。
江浸月站在莲花池尽头的台阶上,远远望着正疾步向教学楼方向走来的连校长。她忐忑地纠结着,自己该不该上前搭话。江浸月顺手把还有一丝余温的咖啡,搁在了荷花池边缘的大理石台面上。
江浸月再一转身,连校长已经踏上了台阶。连校长的眼睛淡淡地从江浸月的脸上掠过,却在即将擦身而过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
江浸月见连校长停下了脚步,料想他一定是认出了自己。她快步上前,礼貌地打了招呼。江浸月掏出连理枝的校园卡,双手奉上递到了连校长的面前。
连校长客气地接过儿子的校园卡,正反面检查了一下。他扫了一眼江浸月臂弯悬挂的无纺布袋子,微笑着发问。“同学,你也是一中的校友?”
还没等江浸月应答,一位清丽知性的青年女教师就疾步踏上了台阶。她的双手,毕恭毕敬地握着一个黑色磨砂保温杯。她在连校长的身侧停住了脚步,顺势打量了一下荷花池畔的恬静少女。
“是呢,今天下午刚好没课。我本来想去市区,刚巧顺路过来一趟。”江浸月拢了拢臂弯的无纺布袋子,挤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也不知道连理枝同学,是不是已经挂失补办了。”
江浸月的礼貌回复,引得连校长连连称赞。“不愧是我们一中培养出来的学生,高风亮节,乐于助人。”
“的确是,清雅高洁,相由心生。”青年女教师的声音温柔悦耳,江浸月却是臊得手足无措。她连连摆手,表示只是举手之劳。
“同学,现在哪里读书?”宫姓女教师打量着江浸月素净的脸庞,只觉一见如故。江浸月微微一愣,还是认真作答。“金城大学。”
“呀,居然是校友。”宫老师闻听此言,眼里露出一丝惊喜。“我是文学院毕业的。”
“啊,师姐你好。”江浸月受宠若惊,倍感亲切。“我也是文学院的,汉语言文学专业。今年七月,即将毕业。”
“原来是小宫的师妹。我们一中的升学率,不愧为全市第一。”中气十足的连校长,爽朗大笑。他转头看向女教师,终于注意到了她手中的保温杯。
“小宫啊,不是早就知会你了,罗局喝不惯瓶装矿泉水。还不赶紧去我办公室,泡一壶新到的明前龙井。”说完,他就自顾自地揣起卡片,先行朝着行政楼的方向阔步离开。
“师妹有何打算?实习还是考研?”宫老师柔声细语,江浸月诚恳回答。“目前没有读研的打算。实习单位,准备在忙完毕业论文后再找。”
宫老师凝望着江浸月似曾相识的面容,突然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秘神色。“师妹可曾考虑过回母校效力?”
江浸月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那我,得先去考个教师资格吧?”
“你可以先来我的手下,做行政方面的实习。”宫老师扶住江浸月的手肘,微笑着捏了一下。“同时,也准备教师资格的考试。你来学校工作,能行政兼课是最好的。”
“我是连校长的助理,主要负责文字材料、文件管理、统筹活动、行程安排、协调接待等方面的工作。今年下半年,学校还有很多重要的事项安排。所以,我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
“师姐,我……”在宫校助耐心的解释声中,江浸月终于缓过神来。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宫校助立刻抢过话头,继续念叨起来。“我刚刚一见到你,就觉得特别亲切,特别投缘。就好像,以前在哪儿见过一样。”
“你考虑考虑。”还没等江浸月答复,宫校助又抢先交代了起来。“新学期开学前,我会让人事部门发出相关的招聘信息。到时候,你就按照正常流程投递简历即可。”
“哦,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宫校助的目光如炬,炙烤着江浸月的脸庞。江浸月迟疑了一秒,如实告知。“江浸月,别时茫茫江浸月。”
“别时茫茫江浸月。”宫校助低声默念了一遍,点头称赞。“白居易,《琵琶行》。好名字,我记住了。”
二人正要告别,一位身材圆润的中年女教师就从台阶下爬了上来。她一见到水渠边的宫校助,就立刻踮着小碎步迎了上来。
“江浸月,不要忘了投简历哦。”宫校助一见来人,立刻挥手告别,想要先行离开。江浸月应声告别,转头看向那位喘着粗气的中年女老师。竟是她当年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袁馥。
“宫老师,宫校助。我上回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袁老师目不斜视地从江浸月身边掠过,一把抓住了正往行政楼方向疾行的宫校助。“我表侄子下个月回国探亲,安排你们见个面怎么样?”
“学校的事情,就够我忙的了。”宫校助一边挣脱着禁锢,一边礼貌地拒绝。“别的事情,先不着急。”
袁老师可不愿轻易松手,红光满面的圆脸又凑近了几分。“宫老师,你也老大不小了。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也到而立之年了吧。”
宫校助一听这话,立刻没了笑容。“我还有事,先回行政楼了。连校长,还等着我送热茶呢。”
一听到连校长的大名,袁老师立刻松开了双手。“宫老师,岁月不饶人啊。”然后,她又不死心地强调了一句。“女人,终究是要找个好归宿的。”
宫校助没有应答,只是快步流星地离开了现场。
江浸月望着宫校助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瞅了瞅一旁气得跺脚的袁老师。她无奈地捡起已经凉透的小半杯咖啡,慢慢走下了台阶。
这么多年过去了,袁老师的脾气似乎又暴躁了许多。不过,那位笑靥如花的宫师姐,倒是看不出来有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