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裸色长裙的纤细女子,飞奔在洒满阳光的狭长走廊。光滑如水的丝质裙摆灌入微风,如蝴蝶展翅一般迅速鼓胀。繁密精致的蕾丝内衬,也如捕梦网一般随风起舞。
江浸月的墨色长发好似湍急的飞瀑,拍向罗毓明磐石般冷峻的脸庞。看着她摇曳生姿的背影,罗毓明不禁有些晃神。
罗毓明的记忆之门再次开启,回溯到了2002年的初雪。
金城是东部沿海城市,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因此,金城的冬天不常见到落雪。即使偶有雪花,也是落地即化。
2002年的冬天,正在读高三的罗毓明,还是个体型圆润的小胖子。
同学们偶有耳闻,罗毓明来头不小。连班主任连海平,都待他如兄如父。他的成绩并不顶尖,却总能代表学校参加各种省市级比赛。甚至,他还在读高二时就被评为了省级优秀学生。
罗毓明臃肿的身材,多少让他看起来有些蠢萌。表面上,班里的同学都对他恭维有加羡慕不已。私下里,却有不少人都在嘲笑他是个走后门的死胖子。
2002年,中法建交三十八周年。为了迎接次年隆重举办的“中法文化年”活动,金城博物院特意在国庆节期间举办了一场名为“法国文化博览”的主题活动。
此次活动由博物院的朱子家院长亲自主持,盛情邀请了众多知名专家学者。整场讲座内容丰富,涵盖了文学、艺术、教育等多个方面。
刚刚升入高三的罗毓明忙里偷闲,跟随父母参加了这场文化交流活动。不期而遇地,他在检票入场前撞见了班花朱丽莲。
朱丽莲随在文旅局工作的母亲同来,却独自坐在了礼堂的最后一排。讲座正式开始之前,刚刚喝完一瓶汽水的她,起身出门去找洗手间。鬼使神差地,晕头转向的朱丽莲居然在展厅里遇到了罗毓明一家。
玻璃展柜前,一位讲解员正在生动细致地讲解着一对粉彩鎏金莲花瓣纹盖碗。“鎏金,和镀金有什么区别吗?”罗毓明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流光溢彩的官窑彩釉。
“二者工艺不同。鎏金是将黄金溶于水银,涂刷蒸发附着表面。青铜鎏金技术,始于战国时期。”讲解员微微一笑,耐心解释。“镀金,则是现代化工技术。电镀工艺省时省力,效果也更好。”
“溶于水银?可是,汞很容易中毒啊。”罗毓明转过头来,提出疑问。“王水,可以吗?”“理论上,强酸都是可以的。”讲解员微微一愣,思忖了片刻。“不过,王水的腐蚀性会不会太强了一些?”
朱丽莲一身粉紫色针织长裙,及腰青丝散发着幽幽清香。她从罗毓明身旁一闪而过的时候,与粉彩鎏金莲花瓣纹盖碗相映成趣。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罗毓明不禁感叹缘分的奇妙。
整个讲座过程中,百无聊赖的罗毓明都是哈欠连天。直到主讲人介绍到法国印象派领导者莫奈,他才勉强提起了一丝兴趣。
莫奈晚年最重要的代表作,莫过于《睡莲》系列。罗毓明看着屏幕上既梦幻又震撼的画作,不禁想起了刚刚惊鸿一瞥的班花朱丽莲。
朱丽莲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细细品味着主讲人对这部宏伟史诗的独到见解。突然,慷慨激昂的主讲人提出了一个问题。“金城的市花,为什么是睡莲?”
坐在全场正中间的罗毓明,立刻举起了右手。迅速起身的他,准确无误地背诵了一遍周敦颐的《爱莲说》。罗毓明话音刚落,现场观众就异常捧场地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知为何,朱丽莲突然就羞红了脸庞。
国庆假期结束后,罗毓明就以“促进学习”为由,向连海平提出了换同桌的申请。朱丽莲本来的同桌,是学习委员兼语文课代表宫婵娟。
朱丽莲的成绩优异,是当时的英语课代表。她不但气质出众,而且乐于助人。对于这个品学兼优的课代表,严老师可以说是赞不绝口。
在全班男生艳羡的目光中,罗毓明和朱丽莲成为了同桌。自负如他,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地位加成。
总是扎着马尾辫的朱丽莲温柔又友善,从来没有嘲笑过罗毓明不健康的身材。相反,她惊喜地发现,英语成绩并不突出的罗毓明,居然读过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
望着朱丽莲满是欣赏和敬佩的目光,罗毓明的心情比登陆月球还要热血澎湃。表面上,他表现得博学又谦虚。实际上,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只不过是记下了故事梗概而已。
立冬那天,罗毓明痴痴地望着朱丽莲英文课本上那娟秀的拼音签名。然后,他给自己起了个浪漫的英文名,Romeo。罗毓明含情脉脉地向朱丽莲宣告了这个伟大的决定,朱丽莲含羞带臊地低下了头。
圣诞节那天,朱丽莲特意挑选了一本英文原版的《莎士比亚全集》。欣喜若狂的罗毓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直接翻到了写着绵绵寄语的扉页。
To Romeo,
He jests at scars that never felt a wound.
Juliet
Christmas of 2002
这句经典台词,出自于《罗密欧与茱丽叶》。中文翻译是,“没有受过伤的人,才会讥笑别人的伤痕。”朱丽莲等于通过台词和署名,无声地接受了罗毓明的表白。
“可我没有疤痕,我很完美。”罗毓明脱口而出,自信满满。朱丽莲微微一愣,眼波流转,莞尔一笑。“嗯,你很完美。”
与此同时,朱丽莲也透露了一个让罗毓明辗转反侧的小秘密。原来,朱丽莲的家人已经在安排她去英国留学的相关事宜。目前,朱丽莲正在专心备考雅思。
“那你,还回来吗?”罗毓明不禁黯然神伤,语气慌张地追问。朱丽莲羞涩地低下头,心里一阵悸动。“嗯,还回来的。”
“我等你。”听到心上人的承诺,罗毓明紧紧地把莎翁全集抱在怀里,犹如吃下了一大颗定心丸。接下来的三天,他左手莎翁全集,右手牛津词典。废寝忘食,甘之如饴。
然而,乐极总会生悲。2002年12月30日,又是一个忙碌的周一。
连海平毕业于金城师范大学,也曾是金城一中的学生。当年,他的初中班主任,就是罗毓明的父亲,罗经仪老师。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罗经仪被借调到金城市教育局工作。不久,他就成功获取了教育局的事业编制。
2002年,罗经仪刚刚荣升为金城市教育局师资管理处处长。因此,连海平对于恩师罗经仪的儿子,自然要特殊照顾一些。
连海平巡视诗文默写的时候,果然发现了罗毓明的异样。罗毓明沉浸在浪漫的梦境里无法自拔,甚至在班主任连海平的语文课上也偷偷读了起来。
记忆力颇佳的罗毓明,早早就默写完毕。自信满满的他,得意地环视着四周还在奋笔疾书的同学。然后,百无聊赖的罗毓明又悄悄地抽出了那本厚厚的文集。
罗毓明渐入佳境,很快就扫完了一页。正当他要翻页的时候,连海平的脚步停在了他的旁边。瞥见地上的皮鞋影子,罗毓明立刻抬起头来。
“我已经默写完了。”大惊失色的罗毓明,只能吞吞吐吐地解释。“这本,是英文书。”连海平缓缓地伸出一只手,举起了那本已经读完了一半的莎翁全集。他翻开扉页,看到了赠言。
看着局促不安的罗毓明和噤若寒蝉的朱丽莲,连海平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然后,他把文集合上背在身后,转过头来幽幽地开了口。“你俩,下课以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脸色苍白的二人,终于战战兢兢地站在了连海平的办公室里。愈见模糊的玻璃窗外,正飘着碎琼乱玉一般的小雪。借着窗外素白的自然光,连海平冷冷地凝视着莎翁全集的扉页。
“罗毓明,学校的保送配额下来了。你作为省级优秀学生,是学校重点推荐的候选人啊。这么关键的时刻,你怎么看起了闲书?”
连海平一番恨铁不成钢的质问,令罗毓明胖乎乎的小手止不住地颤抖。“《莎士比亚全集》,怎么能算是闲书呢?”罗毓明的眼神开始闪烁,脑子里也刮起了暴风骤雨。“莎翁他……”
罗毓明的话还没有说完,连海平就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跟高考无关的书,在这儿,就是闲书。”顿时,罗毓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大冷天的,罗毓明的额头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连海平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把厚厚的文集“砰”的一声丢在了办公桌上。“这本书我先暂存了,高考后你们再来取吧。”霎时间,一旁的朱丽莲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罗毓明,你的父亲可是对你寄望深远啊。”落座后的连海平端起手边的搪瓷杯,抿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龙井茶。“这么关键的时刻,你可不能掉了链子。”
“我听说,毓秀刚从清华毕业就到了中科院物理研究所。”一听到姐姐的名字,罗毓明立刻就蔫得跟被霜打过的茄子一样。
“朱丽莲,你是英语课代表。跟副班长促进学习,这是好事。”连海平抬起漠然的眼睛,望着清丽可人的朱丽莲。“但是,你在这种紧要关头,分享一些跟考试无关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合适?”
“还有,你这披头散发的,是不是很影响学习?”朱丽莲被这连番的发问彻底砸懵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的脸色涨得通红,局促不安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角。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连海平见朱丽莲沉默不语,又转过头来对罗毓明发话。“罗毓明,这种不合时宜的分享,你要学会拒绝。”
罗毓明一听这话,立刻抬起头来。“连老师,您放心。”他立正站好,朗声承诺。“以后,绝对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朱丽莲,我知道你对我有好感。”罗毓明迅速转过脸来,冷冷地对着朱丽莲发话。“但是,我们现在要以学习为重。早恋,是万万不可能的。”
朱丽莲的耳朵,被瞬间炸醒。她猛然抬头,仿佛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她不可思议地轻笑了一声,然后突然开始狂笑不止。因为用力过猛,朱丽莲甚至还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罗毓明红彤彤的白胖脸蛋儿,跟点了红点儿的发面馒头一样喜庆。不过一臂之隔的他,被朱丽莲突如其来的狂笑惊得头皮发麻。
“朱丽莲,注意态度。”连海平皱了皱眉头,严肃地敲着桌子。“我听你家人的意思,好像是准备送你出国留学。你可以不参加高考,但你不能影响别的同学。”
朱丽莲觉得太可笑了,一种铺天盖地的委屈涌上了心头。她无助的眼睛,跟旁边的玻璃窗一并起了雾气。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回望那一老一少两个男人。
朱丽莲想要立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她不想暴露自己不堪一击的脆弱自尊心。她猛然转身,打开大门。她细密的青丝随风起舞,好似初春的柳条一般摇曳生姿。
门外的雪花纷纷扬扬,全身僵硬的宫婵娟愕然立在门边。只见她迅速回神,朗声打了个报告。宫婵娟恶狠狠地瞪了罗毓明一眼,怒气冲冲地撂下了刚刚收集好的语文作业本。
连海平冷冷挥手,让宫婵娟立刻回避。宫婵娟微微鞠躬,快步退了出去。然后,她健步如飞,追赶上去。情绪崩溃的朱丽莲,早已消失在白雪纷飞的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