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十章 浓盐酸

严以律突如其来的当头棒喝,让连亦涵的思绪瞬间飞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午后。那天正值金城一中的百年校庆,学校食堂特地给每个在校学生免费加餐。

下午不用上课,连亦涵精神抖擞。胃口大开的她,一口气点了两荤两素。同时,学校还配备了免费的新鲜水果和盒装酸奶。

连亦涵吃得太饱,就只拿了一盒酸奶。她害怕消化不良,于是慢悠悠地走在回教学楼的大路上。操场边的播音喇叭,正在循环播放着公告提醒。

“13:30,田径场上将举办一场杰出校友的汇报演讲。请各年级的同学于13:00开始有序入场。”

“15:30,艺术交流中心的报告厅里将举办一场高三年级的考前动员大会。请各位高三同学准时出席。”

“19:00,体育馆内将举办一场百年校庆暨五四青年节的专题汇报演出。请全校师生准时入场观看。”

连亦涵单手捏着酸奶盒,快步走向了高二教学楼。才刚刚踏进走廊,连亦涵就感到自己的肠胃在疯狂地蠕动。还没来得及放下酸奶,连亦涵就埋头往楼梯口的女厕所跑去。

突然,连亦涵的脑袋扎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她在走廊的转角处,反弹着后退了一步。她脚下一个趔趄,手上也跟着一滑。连亦涵一个后仰,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脆弱的盒装酸奶,被猛然甩在了地上。酸奶盒在触地的一瞬间,炸开了浓稠的白色奶花。

连亦涵赶忙抬头望去,顾不得自己的狼狈。班主任罗毓明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她的面前,低头扫视着绽放在她蓝色校服上面的白色奶花。

连亦涵立刻爬起身来,给罗毓明鞠躬道歉。罗毓明没有应声,只是静静地望向自己的黑色皮鞋,以及鞋面上那朵盛放的纯白莲花。

罗毓明沉默片刻,皱起眉头。“慌慌张张的,干嘛呢?食堂里的东西,不许带入教学区,你不知道吗?”连亦涵压低脑袋,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罗毓明停顿了一会儿,瞥见了她马尾辫上的水晶莲花。然后,他抬了抬右脚,看着黑色皮鞋面上的白色莲花。“回去写份检讨,下午交到我的办公室来。”

一听要去办公室,连亦涵不禁头皮发麻。“啊,下午一点半,大操场上有个汇报讲话。”连亦涵支支吾吾,害怕极了。“一点钟,所有年级都要排队过去。”

午后的阳光,随着太阳的移动,正在开疆拓土。罗毓明半明半暗的树脂镜片,反射着摄人心魄的光。

“你不必参加了,回去面壁思过。”罗毓明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地下达着命令。“写完五百字的检讨,两点钟送到我的办公室来。”

“可是……”连亦涵怯生生地提出质疑,想要逃避此次的单独会面。

罗毓明没有应声,而是径直转身往楼梯口走去。突然,他的脚步停在了台阶上。罗毓明没有回头,只是抖了抖右脚。

“我等你。”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幽幽地从楼梯口飘过。连亦涵的后脊一阵冷汗,如暴雨倾盆而下。又是,这句话。

13:55,连亦涵出现在了五楼走廊。她如履薄冰地蹚在狭长的走廊上,身体如枯枝败叶一般瑟瑟摇晃。

午后的阳光正好,朵朵白云在湛蓝色的天空里缓缓飘荡。连亦涵踩着满地的金色阳光,却丝毫感受不到一丝温热和光亮。她战战兢兢地望着那个血盆大口,迟疑着不敢靠近。

隐隐地,连亦涵好像听到了严以律的声音。这位不苟言笑的严老师,曾经给他们班临时代过几节英语课。

连亦涵知道,严老师的办公桌就在靠近门边的位置。这魔窟一般的办公室,她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身侧的推拉玻璃窗,开着一条狭窄的细缝。连亦涵靠在墙边,小心翼翼地把耳朵凑了过去。她想先听听里面的动静,再决定什么时候进去。

“罗老师可真是年轻有为,今年的‘年度优秀教师’又是被您收入囊中。”一身冷汗的连亦涵屏住呼吸,听到了严老师百般殷勤的恭维声。“上午的晨会上,真是万众瞩目啊。”

“严某徒有一把年纪,却没有什么作为。真是惭愧,惭愧。”一本正经的严老师,居然还有这般低头哈腰的姿态。万分诧异的连亦涵,不禁偷偷往窗户缝里瞄了一眼。

只见严老师捧着一张铜版纸奖状,从罗毓明的办公桌走回了自己坐落在门边的位置上。“先放我桌上,得空儿我给您装入相框,挂在荣誉墙上。”

连亦涵知道,严老师说的荣誉墙,就是钉着小黑板的那面白墙。

“连校长真是有心了。这百年校庆的大喜日子,专门印了这批铜版纸奖状。”严老师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看着拇指上被浅浅划开的伤口。“这光泽,这清晰度,高端大气上档次。”

严以律恭敬地把铜版纸奖状放在了桌面上。然后,他思忖了片刻,又把奖状举了起来,摊在门边的作业本上。

“今天一大早,办公室的走廊和楼道就喷了一遍消毒水。早上路过花坛的时候,我还看到学校专门找人给老枇杷树喷了农药呢。谁成想,前脚喷得吭哧吭哧的,后脚就飘起了一阵小雨。嘿,白喷了。”

“怪不得,今天老是闻着一股消毒水味儿。”罗毓明眼皮都不抬,随意地翻着案头的《莎士比亚全集》。旁边的透明鱼缸里,有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色睡莲。碧绿的荷叶下,是一条缓缓游动的红色金鱼。

“东边日出西边雨,今天这日头可够大的。”严以律好像习惯了似的,还在自顾自地积极搭话。“等会儿您家老爷子上台讲话,我可得去洗耳恭听。”

“我家老爷子,马上就要退下来了。”罗毓明微微一愣,冷冷地低声应答。“现在,也没什么重要讲话了。”

严老师一听这话,吓得连连找补。“罗局长功高至伟,鞠躬尽瘁。即使不在其位,我等基层人民教师也还是要认真聆听他老人家的谆谆教诲。”

罗毓明抬起眼皮,轻笑了一声。突然,他皱起眉头,隐隐地闻到了一丝刺鼻气味。“又是什么味儿啊?”

严以律忙不迭地转身,晃了晃手里的透明玻璃瓶。“上午刚从实验楼化学组借来的浓盐酸,准备清清这边玻璃窗上的陈年老垢。”

听到“玻璃窗”三个字,连亦涵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紧紧地贴在墙根。好在阳光普照的窗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栽植物。

“之前呐,我喊保洁拿除垢剂和洁厕灵都试过。可惜啊,这些污渍太顽固了。说起来,我也是较真儿。这不,我刚刚又去袁老师的办公室专门借了个工具箱。”

“我这一把年纪了,还得拎着这么重的一个工具箱爬上爬下的。给我累得啊,一头汗。结果,拿回来一看,也没什么能用的。”

“我先搁小黑板底下了,回头再来处理。您小心脚下,别给踢了。”说完,严以律蹑手蹑脚地把满满一瓶浓盐酸搁在了小黑板下边的灰色水泥地上。

然后,严以律又从杂乱的桌面拽出一盆多肉植物。他把塑料花盆稳稳地挡在浓盐酸玻璃瓶的前头,以作警示。“昨天和袁老师去家居商场闲逛,刚好趁着活动买了三盆多肉。”

即便是轻拿轻放,多肉植物还是被碰掉了几个瓣儿。看着“多肉”变成了“少肉”,严以律止不住地心疼。仿佛掉的,是自己的心头肉。

“还得感谢教育局的专项拨款啊,咱们这老办公室才能得以翻修。”严老师忙完一切,拍了拍手,揉了揉腰。“这都是托了罗局长的福,沾了罗老师的光啊。”

“美中不足,就是这推拉玻璃窗没换。也不知道是经费不足,还是规划没到位。”严以律微微皱起眉头,凝视着玻璃窗顶端的污垢。“真是奇了怪,连这地面都重新铺了自流平水泥了。”

“怪不得,这学期的办公室特别空。”罗毓明幽幽地开口,眼皮都没抬一下。“原来,人都被甲醛熏跑了。”

“可不是嘛。”听到罗毓明的回话,严以律急忙附和。“每次我在办公室里喝水,我都感觉自己喝的是甲醛水。”

“福尔马林?”罗毓明冷哼一声,觉得有些好笑。“严老师,你这是要吃人啊。”严老师听了这话,吓得连连摆手。“说笑,说笑而已。”

“罗局长的讲话,好像已经开始了。您不一起下去听听吗?”严老师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广播。“听完老爷子的讲话,我还得去把工具箱给还了。”

“严老师再不出门,可就赶不上重要讲话了。”罗毓明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凌厉的眼神如飞刀一般甩在严以律的脸上。

“哦,对了,我等会儿还得去体育馆彩排合唱节目呢。”自讨没趣的严老师,只好先行离开。“咱们英语组的其他人,下午也都得过去彩排呢。”

“您贵人事多,先养精蓄锐。晚上汇报表演,您记得准时参加就行。”说完,严以律就拎起工具箱吭哧吭哧地往门外走去。

严老师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连亦涵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急忙起身,向走廊中心迈了两步。刚一出门,严老师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连亦涵,他立刻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浑身冷汗的连亦涵,礼貌地跟严老师打了个招呼。严老师回了回神,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轻笑。才走了一个小丫头,怎么又来了一个?

突然,严以律喘了口粗气,顺手就把工具箱放在了地上。“老啦,才走两步就喘上了。”连亦涵一听这话,立刻积极回应。“严老师辛苦了,我帮您拿吧。”

还没等严以律回答,罗毓明阴郁的声音就如凛冽的北风一般从黑洞洞的大门里呼啸而来。“先把检讨交了再去。”

一听这话,尽管是站在灼热的大太阳底下,严以律也硬生生地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连连摆手,示意连亦涵赶紧进去。

严老师逆着阳光,对着办公室黑黢黢的门洞扬声叫喊。“我自己来就行,刚好可以响应连校长的号召。事必躬亲,强身健体。”说完,他就一溜儿小跑先行离开了。

被推进了大门的连亦涵,一瞬间从光明跌入了黑暗。一时间,她的眼睛竟无法适应急转直下的光线。等到看清了正对面的魔窟尽头,连亦涵霎时又惊出了一身冷汗。

罗毓明半明半暗的轮廓,隐藏在逆着光线的幽暗角落里。连亦涵浑身冰凉地站在原地,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罗毓明背后的玻璃窗。那是这个没开灯的办公室里不可多得的微弱光源。

“等什么呢?”罗毓明凌厉的声音,仿佛是行刑官在发号施令。瘦弱的连亦涵,觉得自己好似一只待宰的羔羊。她的耳畔,响起了愈发清晰的霍霍磨刀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连亦涵终于冷静了下来。她像是下定决心要豁出去了一般,快步走到了罗毓明的办公桌前。

罗毓明空洞洞的眼睛,仿佛幽暗漫长的隧道。他的视线,一直定格在晕头转向的红色金鱼身上。突然,他锐利的目光顺着碧绿的莲叶,爬到了洁白的睡莲花瓣之上。

罗毓明的面前,摊着一本纸张略微发黄的《莎士比亚全集》。看得出来,应该是有些年头了。但是书况,却保持良好。

厚重的书籍下面,压着一张薄薄的信纸。信纸的抬头,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检讨书”。连亦涵不禁有些诧异,难道之前还有别人来递过检讨?

思绪混乱的连亦涵,颤抖着举起手中的检讨,却虚弱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喉咙,仿佛是被胶水粘住了一般。强作镇静的连亦涵稳了稳神,声音沙哑着快速朗读了起来。

连亦涵,其实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之所以加快语速,就是希望能够赶紧读完检讨,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罗毓明压根儿也没有在听她到底读了什么。他迷离的眼神由暗到明,从白色睡莲缓缓右移。游移的目光透过树脂镜片,牢牢地钉在了女生光洁如玉的左手小臂上。

一阵燥热的微风,撩拨着暗香浮动的枇杷老树。窗外透进的微光,描摹着连亦涵白皙的手臂。光影通透,犹如一节鲜嫩多汁的莲藕。

婆娑的树影跳跃在嫩白的莲藕上,仿佛在跟罗毓明姿态暧昧地招手。罗毓明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攀上了那节让人垂涎欲滴的嫩藕。

左手臂上这从天而降的烙印,让连亦涵的身体仿佛受到了电刑。连亦涵的眼睛瞬间睁大,脚步下意识地连连后退。她浑身战栗,头皮发麻。

罗毓明,自然是不肯轻易让她逃脱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地扣住了那节白皙莹润的仙藕。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它从枝节上硬生生地掰断。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尖叫。那突如其来的声响,在空旷的天井里无尽回荡。枇杷树冠摇头晃脑,枇杷私语沙沙作响。

罗毓明立刻警觉地回头查看,却没有在对面的走廊上看到任何人影。罗毓明暗暗思忖,起身去拉窗帘。理论上,对面的高一教学楼是看不到这边的动静的。

暂时脱离了控制的连亦涵,由于惯性连连后退。她一个重心不稳,差点儿跌坐在地上。连亦涵的脑子一片空白,胸口上下起伏喘着粗气。

连亦涵一个箭步冲到门口,一把抓住了坚实的门框。下一秒,她就可以逃出生天,重新沐浴金色的阳光。

还没等连亦涵迈出那最后的一步,她的马尾辫就倏地被罗毓明一把拽住。猝不及防的力道,带来了剧烈的疼痛。连亦涵只能伸出双手,下意识地护住头顶。

连亦涵疯狂挣扎着身体,脚下的步子开始凌乱。她满是惊恐的双眼,直愣愣地望着走廊边的玻璃窗框。那密密麻麻的干涸污渍,如泪痕一般倾泻直下。

这世界,本就不是透明的。再强烈的光线,也有不可穿破的结界。

突然,连亦涵的脚后跟好像抵到了什么。清脆悦耳的玻璃瓶触地之声响起,窄口里猛然冲出一抔刺鼻的液体。隔壁的多肉盆栽也难逃牵连,黑色泥土和绿色叶瓣儿散落一地。

玻璃瓶盖画着圆圈滚落,发出车轮碾过冰面的锯裂之声。一个猛劲儿过后,透明液体汩汩流出。一股袅袅白雾,骤然升腾而起。

一时间,二人仿佛落入了瑶池水面。罗毓明的黑色皮鞋面儿和连亦涵的蓝色校服裤脚,都飞溅上了斑驳的水迹。

连亦涵的头皮吃痛,只能拼命回拽自己的头发。只听一声凄厉的惊叫,连亦涵猛然回身,把手中的检讨书一把呼在了罗毓明干净的脸上。

褶皱的轻薄纸张,左右摇摆着飘落在地。它像一叶破败的扁舟,悄无声息地坠落在漫无边际的汪洋大海里。

这措手不及的一击,打歪了罗毓明的眼镜。一只银色的金属眼镜腿,顺势滑落到了耳下。罗毓明眼前的世界,瞬间割裂。一半清晰,一半蒙尘。

错愕万分的罗毓明,立刻撒开了手掌,往后退了一步。他没有料到,这只往日逆来顺受的小绵羊,今日竟然爆发出了这般狼性。

头发蓬乱的连亦涵,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她瞪着眼前略显狼狈的罗毓明,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儿。

罗毓明稳了稳神,扶了扶眼镜,迅速恢复到了平日里的波澜不惊。“刚才那篇检讨不够深刻,回去重写一封。”罗毓明大手一挥,试图挽回些颜面。

“今天放学铃响之前,放到我办公桌上就行。”眼见连亦涵喉咙口的怒气快要喷薄而出,罗毓明赶紧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等会儿,还得去参加晚会节目的彩排。”

连亦涵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要去彩排,愤怒的眼神里又加了一丝狐疑。她狠狠地转身,就要抬脚离去。

眼看着连亦涵的脚步就要跨出门槛,罗毓明压低声音,带着威胁。“你要是不交,就等着明天请家长吧。”

连亦涵跌跌撞撞地跑到走廊上,金色的阳光洒在她惨白的脸上。她失魂落魄地低头看了看鞋子和裤管,满心委屈地拐进了楼梯口的洗手间。

“哎呦,你怎么又挂彩啦?”一个年纪稍长的保洁阿姨一边拖地,一边对着另一个脸上带伤的保洁员发问。“你也真是命苦,不如离了算了。”

“没办法,命贱,得认。”眼瞅着连亦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受伤保洁员赶紧转过身子忙活了起来。“只要孩子能好好长大,再苦再累我也能忍。”

“学校这点死工资哪够你供孩子升学?更何况你们还是外地户口,借读的话本来就很费劲。”年长的保洁阿姨站直身子,揉了揉后腰。“一般的快捷酒店也是我们这儿的两倍呢。”

“要不是我年纪大了,离家近带孙子方便,我就让我侄子给我介绍进去了。”保洁阿姨一边洗着拖把,一边热情地牵起线来。“你还年轻,长得也秀气。去大酒店上班,还能见识些大老板呢。”

带伤的保洁员放下在脸上滚动消瘀的白鸡蛋,来到水池边冲洗了起来。她一边沉默着摇头,一边默默地往脸上拍水。

年长的保洁阿姨撇了撇嘴,摇了摇头。“小薇呐,你真是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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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慎独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