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气，依然燥热。金城第一中学，又迎来了新学期的开始。校长助理办公室，也迎来了江浸月的报到。
江浸月挣扎犹豫了一个暑假，还是觉得金城一中有太多未解之谜。反正，罗毓明已经不在了。金城一中的噩梦，也该醒醒了。
得知女儿居然愿意去金城一中上班，江富梅多少还是有些讶异的。不过，她也不会干预女儿的职业规划。反正，无论江浸月做什么工作，家里都养得起她。
作为独生女的江富梅，也只有江浸月这么一个女儿。她总说自己家大业大，一定不会让女儿受罪。因此，江富梅对女儿的廉价帆布包十分嫌弃，她总是撇着嘴让女儿买个像样的名牌包。
领完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的第二天，江富梅就带江浸月去了金城最高档的购物天地，“名品观园”。这家商场入驻的，清一色都是国际奢侈品品牌。就连最低档的负一楼，也是各大轻奢品牌的专卖店。
江浸月跟在江富梅的身后，从一楼上到了顶楼，又从顶楼下到了负一楼。最后，她瘫坐在负一楼大厅里的软座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发着牢骚。“那些名牌皮包都太成熟了，不符合我的少女气质。”
江富梅毫无倦意地踩着高跟鞋，精神抖擞地站在装修华丽的大厅里。“你啊，就是长不大。”然后，她用新做的水钻美甲点着江浸月的小脑袋。“小家子气。”
江浸月静静地望着玻璃吊顶上飞流直下的璀璨灯瀑，恍惚间差点儿舒服得在软皮沙发上睡了过去。
江浸月心里明白，江富梅有心把自己往“名媛”上打造。毕竟，江浸月天生丽质，名校毕业。起码，她在个人素质上已经具备了潜质。
可是，江浸月心里更明白，这些都不过只是辗转名利场的铠甲武器而已。如果她今天买了名牌皮包，明天就得继续买能够配得上这个高贵皮包的锦衣华服。
自然而然，为了配得上这样一个精雕细琢的可人儿，必然还要继续搭配名车名表和金屋豪宅。甚至，为了让这些闪闪发光的硬件设施显得更有份量，势必还要再苦心经营一些相得益彰的人脉资源。
倘若，只是为了结交所谓“阮凡表哥”这样虚无缥缈的传奇人物，那还不如活得真实随性一点。更何况，一提到阮凡，江浸月不禁又想起了鸿蒙湖畔被血色染红的靳芳菲。
人间四月，到底还是“芳菲尽”了。
丛小慧一直特别向往那种坐在高档茶餐厅里惬意地喝着下午茶的神仙生活。她总是把南瓜饼当作马卡龙，幻想着妆容精致的自己正在和几个争奇斗艳的塑料名媛姐妹谈笑风生。
每次看到丛小慧陷入无边憧憬的花痴脸孔，江浸月总是忍不住拿起木筷子或者铁勺子敲击她的额头。“清醒一点，好吗？”
“哼，每个女生都有一个公主梦啊。”丛小慧揉着脑门，撅嘴抗议。江浸月只能靠着椅背，无语望天。“可是，真正的公主，就当真是无忧无虑的吗？”
郑瑿第一次听到“公主梦论”的时候，就态度坚决地表示了抗议。“我就没有。”丛小慧叼着南瓜饼，调皮地眨着眼睛。“那你，有没有王子梦？”
江浸月不爱化妆，也不爱逛商场，更不爱结交所谓的“名媛阔少”。自“医务室事件”之后，她就再没有穿过短裤和短裙。每年夏天，丛小慧都会拍着大腿问她热不热，可怜江浸月只能笑而不语。
高考后的暑假，江浸月专门去学了一套女子防身术。2013年夏天，刚巧爆出了同班同学曲娴在地铁上被色狼性骚扰的事件。于是，江浸月便倡议宿舍的小姐妹们跟自己学习一下这套实用的防身术。
然而，整个宿舍只有郑瑿一个人愿意领教。自信满满的丛小慧连连摆手，得意洋洋地拿出了于大智给她买的防狼喷雾。而低头浅笑的靳芳菲，则是含情脉脉地为阮凡的“男友力”背书。
江浸月平常没有什么爱好，除了报名驾校，就是在健身房里锻炼身体。丛小慧热衷于八卦追剧，对美食和美甲也非常感兴趣。靳芳菲是个文艺女青年，除了弹琴谱曲，就是创作一些现代诗歌投稿给校刊《似锦》。
整个宿舍，当属郑瑿最忙。她是个考证狂人，目前手上已经持有了一摞各式各样的等级证书。闲暇时刻，郑瑿喜欢写些时事评论和散文随笔，偶尔也会向市面上的各大刊物投稿。
总之，408寝室是一个团结友爱的集体。而这一点，实在是太难得了。
教师节即将到来，花店里摆满了康乃馨。江浸月在市中心的商业街上，买了几身简洁大方的通勤套装。心情愉悦的她临时决定，趁着开学赶紧打理一个端庄知性的发型。
商业街的尽头，是一家门头设计感十足的美发沙龙。接待员热情洋溢地端上茶水果盘，细心周到地拿出印刷精美的发型手册。
一位挑染着玫红色刘海的理发师，从江浸月的身旁悄然经过。他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串千眼菩提佛珠。江浸月立刻认出，他就是三年前给靳芳菲剪过头发的那位总监。
刚入校园的靳芳菲，酷爱唱歌，也酷爱创作。为了不惊扰宿舍楼的清净，她经常一个人躲在鸿蒙湖畔谱曲吟唱。
靳芳菲的父母，并不支持她搞文艺创作。靳芳菲的木吉他，其实是爷爷奶奶送给她的成年礼物。
每年暑假的旅游旺季，靳芳菲都必须赶回家里的海鲜餐馆帮忙。不然，靳芳菲的父母就拒绝支付她的学费和生活费。因此，上课之余，靳芳菲还会去市区的琴行兼职。
入学第一年，靳芳菲就参加了校园十佳歌手大赛。并且，取得了不错的名次。于是，次年夏天，也就是2012年的暑假，靳芳菲报名参加了由金城电视台举办的歌唱类选秀节目。
结果，因为外形不够出众，风格过于单一，靳芳菲并没有进入决赛。备受打击的靳芳菲，立志要在接下来的秋季校园歌手大赛上焕然一新。
为了能够一鸣惊人，靳芳菲特意拜托江浸月陪她到市区的商业街上参谋采购行头。最后，靳芳菲痛下血本，买了一套精美的白纱裙礼服，又吹了一个俏丽灵动的时尚发型。
江富梅办过这家理发店的会员卡，所以可以享受五折的至尊优惠。靳芳菲狠了狠心，挑选了一个总监为她服务。仅仅只是基础的洗剪吹，就花了88元。
这位戴着千眼菩提佛珠手串的总监理发师，装模作样地给靳芳菲剪了一个多小时的头发。期间，他借着一堆闲嗑儿试探靳芳菲的消费能力。
一开始，他手持高端吹风机，循序渐进地推荐着烫染服务。面对热情的推销，靳芳菲反复强调自己不需要其他服务。为表歉意，她还特别夸赞了理发店的别致装修和先进设备。
无计可施的总监，无奈地晃着手里的高端吹风机，悄悄对旁边的洗头小弟使了个眼色。小弟收到暗号，立刻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他递过来一个淘宝款的大卷发棒。
劣质的卷发棒夹着半干的湿发，冒起了缕缕白烟。看着总监那漫不经心的随意姿态，一旁的江浸月不禁皱起了眉头。好在最后的整体效果不错，靳芳菲心满意足地付钱离开。
靳芳菲和阮凡，就是在这场比赛中认识的。当时，作为种子选手的靳芳菲，已经在上一届的比赛中积攒了一定的人气。
当晚，凭借着仙气十足的白纱裙礼服和精心打理的妆发造型，她以一首全新的原创歌曲《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众望所归地拿下了当年比赛的冠军。
靳芳菲在比赛中，自弹自唱，惊为天人。歌词，来自于林徽因的原诗。
阮凡，则是听闻了上一届冠军学长的传说。因为长相俊美才艺出众，这位已经毕了业的传奇学长，至今仍有一票忠实迷妹在校园论坛里为他盖楼。
据说，决赛的前三名，还有奖金可拿。于是，想要怒刷存在感的阮凡，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
为了能够一举成名，阮凡同样下了血本。他特意请来专业的街舞团伴舞，活力唱跳了某韩流新生代偶像团体的出道作品，《妈妈》。
果然，这个火力全开的节目吸引了大批追星少女的投票。阮凡，险胜第三名一票，勉强得了个第二名。
“鬼哭狼嚎，群魔乱舞。”郑瑿看了阮凡的表演，只觉辣眼，无力吐槽。江浸月拿出投票单，只在靳芳菲的名字下面打了个勾。因为选不出别的喜爱节目，只好又在底下写了一个“×3”。
作为追星少女的丛小慧，也是嫌弃得不行。然而，纠结万分的她还是勾选了这首她新晋偶像组合的出道主打歌。然后，她安慰自己，票是投给偶像的。台上这个半吊子，可以忽略不计。
靳芳菲凭借着自弹自唱的原创歌曲，在后面两届的比赛里也从未掉出过前三甲。但是，阮凡就不一样了。他的名次，一再跳水。一直跳到去年，连决赛都进不去了。
凭借着比赛当晚的出色造型，靳芳菲意外收获了阮凡抛出的橄榄枝。这一年的校园歌手大赛之后，世人迎来了玛雅预言的“世界末日”。2012年12月21日，靳芳菲和阮凡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
那条华丽的白纱裙礼服，设计繁复，制作精良，概念有点儿像轻婚纱。靳芳菲每次回忆起她和阮凡的心动瞬间，都觉得是那条白色纱裙赐予了她金玉良缘。
自那以后，靳芳菲就开始苦心经营自己的身材和妆扮，不敢让阮凡看了厌倦。她节省伙食费，去买漂亮衣服。美其名曰，一举两得。
可惜，阮凡终不是靳芳菲的良人。靳芳菲等不到真正穿上婚纱的那一天，就披着这条承载了她无限希望和无尽回忆的白色纱裙坠入了无边黑暗。
“去年的五一小长假，我专门去市区最大的电影院看了《泰坦尼克号》的IMAX 3D原版重映。当时，电影院里坐满了情侣。我一个人，哭成了狗。当时我就在想，如果能在‘世界末日’之前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那我真是死而无憾了。”
回忆起这段恋情的开始，靳芳菲眼眶湿润地感慨。江浸月听了，直摇脑袋。“当单身狗，难道比‘世界末日’更加可怕？”
“芳菲，你也太恋爱脑了。”丛小慧疯狂点头，连声附和。郑瑿轻哼一声，嗤之以鼻。“我觉得，玛雅预言不是你的世界末日。阮凡，才是。”
郑瑿和阮凡之间，有着靳芳菲这么一个纽带。但是，他们二人的关系，却是水火不容。
作为室友和同乡，靳芳菲和郑瑿经常在校园内结伴而行。于是，醋意大发的阮凡曾多次公开诋毁郑瑿。他总是阴阳怪气地指摘郑瑿“不男不女”。甚至，他还明目张胆地提出过质疑。“那个刺头，有何居心？”
左右为难的靳芳菲，自然是不敢将这话转告给郑瑿的。毕竟，在郑瑿的眼里，阮凡也不过只是一个一无是处的花花公子。
“平时挺清醒的一个人，为什么会瞎了眼睛看上那种渣男？”郑瑿曾在一次宿舍闲聊中，正面质问过低头浅笑的靳芳菲。
“因为，他能唱会跳，活力四射。”靳芳菲露出一个娇羞的表情，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领奖的时候，他站在我的旁边，还夸我吉他弹得好呢。”
郑瑿捏着嗓子，学着靳芳菲的口气。“最主要的是，他是学建筑设计的啊。”
丛小慧的八卦之魂，瞬间就被点燃。“你别说，芳菲唱《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的时候，真有一种林徽因才女上身的感觉呢。”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江浸月满眼笑意地听着，情不自禁地默念了一句。郑瑿无奈地站起身来，拿出柜子里的茶具，泡了一壶新买的碧螺春。
“那阮凡，为什么会看上你呢？”绿茶的清香沁人心脾，郑瑿首先递了一杯给靳芳菲。“他那么浮夸，又那么爱聊骚。怎么舍得，定下心来？”
“他只是年轻气盛，不够稳重而已。人，其实不坏的。”听出郑瑿言语间的讽刺，靳芳菲也没有生气。她双手接过茶盏，略带羞涩地抿了一口。“他说，喜欢我的恬静温柔。他觉得，我很单纯。”
“呵，他是看上你言听计从又当牛做马吧。”郑瑿冷哼一声，继续泡茶。丛小慧举起茶杯，补了一刀。“怎么感觉，像是在发好人卡？”
“反正，我是不会找这种男的。”丛小慧大口猛灌，顿时被烫得跳脚。“要发好人卡，也是我给别人发。”
“你家大智，鞍前马后，结草衔环。”江浸月顺手接过郑瑿递过来的茶杯，放在手心慢慢摩挲。“你啊，就是个被捧在手心的小公主。”
“我是水冰月，美少女战士。”丛小慧撅着嘴，放下烫手的茶杯。她扯着百褶短裙的裙摆，俏皮地在眼角比了一个剪刀手。“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们。”
郑瑿翻了个白眼，连头都懒得抬。“你要是真有本事，就先把阮凡给灭了吧。”
今年上半年，江富梅又在另一家新开的时尚沙龙办了一张会员卡。于是，江浸月挑了一个最高档的服务，想要一次性把卡里的钱都用完。
江浸月洗完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店长的到来。突然，她觉得有些饿了。于是，江浸月拿出手机，查找起了附近的餐厅。
“美女，今天想做一个什么样的发型？”江浸月闻声抬头，竟是刚才那位戴着千眼菩提手串的总监。哦不，如今已是店长。
江浸月翻开画册，指着一个模特。“就这个吧，不染色。”
“美女真是好眼光，这是今年最流行的云朵卷。”店长瞥了一眼画册，娴熟地恭维起来。“轻盈百搭，空气感十足，又气质又仙女。关键是，超好打理。”
江浸月笑笑，没有应答。她继续翻看手机，并不打算和他聊天。
刷完美食软件，江浸月又顺手打开“金城头条”app刷起了当日新闻。突然，她的手指停在了一则简讯上。“金大研究生为捡录取通知书，跳下站台被入站高铁卡死。”
居然，是母校金城大学的新闻。江浸月立即下意识地点开，快速地扫了一眼新闻内容和现场照片。她紧紧地盯着手机屏幕，紧张地放大图片查看。
“瞬间的摩擦力，让阮某在缝隙里滚了起来，脾脏俱裂。”江浸月喃喃读出关键信息，当场石化在了座位上。
江浸月定了定神，将新闻链接分享到了微信群“人间四月天”里。一分钟后，丛小慧回复了一个“天道好轮回”的表情包。“他也太蠢了吧。录取通知书，难道比命重要？”
“越是不义之财，越是舍不得放手。”江浸月思忖片刻，木然地打着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总比自己做的更香。”“可他忘了，高空坠物也足以把人砸死。”
江浸月打开金城大学的论坛，果然看到了数条与事件相关的帖子。然而，一条匪夷所思的爆料，惊得她差点儿把手机扔了出去。
这条点击率颇高的爆料表示，阮凡是殉情而死。不明就里的发帖人，宛如一个虐恋情深的言情写手。他饱含深情地杜撰了阮凡舍命去捡录取通知书的原因。“读研，是他女朋友的遗愿。”
哭笑不得的江浸月，立刻就将这条帖子分享到了“人间四月天”。目瞪口呆的丛小慧，迅速回复了一个“什么鬼”的表情包。郑瑿，始终没有回复。
大为光火的丛小慧，在宿舍群里狂骂了一通阮凡和发帖人。然后，她又跑到金城大学的校园论坛里，开帖痛斥阮凡是“因果报应，罪有应得”。
江浸月全程态度冷淡，结账时果然遇到了刁难。久经沙场的店长，看出了她没有下次再来的打算。于是，故技重施的他，借口江浸月的这张会员卡“长期未用，已经冻结”。想要解锁，必须要拿持卡人的身份证才行。
江浸月心下了然，这不过是个套路。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她也不好意思打电话喊江富梅亲自送身份证过来。这个点儿，江富梅应该在隔壁的棋牌室里玩得正嗨。如果打扰了江富梅的麻将局，恐怕又要被喷得狗血淋头。
江浸月耐着性子，活活与店长理论了半个小时。她见对方死不松口，只好提议报警。对方一听报警，不免有些心虚。不过，死鸭子嘴硬的店长，还是故作潇洒地说自己不怕。
一位刚刚做完美容的阿姨从里间走了出来，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她好奇地走了过来，关切地扶着店长的胳膊。“凯文店长，怎么啦？”
Kevin店长斜了江浸月一眼，转头对阿姨柔声解释。“这个小丫头不给钱，想吃霸王餐。”江浸月气得快要吐血，当即就拨打了110求助。
阿姨听了Kevin店长的话，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江浸月。“哦哟，小姑娘长得倒是蛮漂亮的，就是做事情不怎么体面。”然后，她又拍了拍Kevin店长的手背，低声耳语。“肯定，是外地人。”
江浸月退到一边，懒得跟阿姨解释。反正她是理发店的常客，也不会相信自己的说辞。
江浸月盯着Kevin店长腕上的千眼菩提手串，冷笑一声。“菩萨没有告诉过你，在世间要积德行善吗？”收银台的小妹忍俊不禁，被Kevin店长狠狠地瞪了一眼。
民警很快赶到，及时做出协调。最后，江浸月成功解锁，果断刷卡。江浸月感谢了警察叔叔的帮助，警察叔叔也叮嘱她赶紧回家。
积极热情的收银小妹，帮江浸月查了余额。江浸月接过会员卡和收据，表示了感谢。
江浸月前脚刚踏出理发店的大门，后脚就一把将会员卡掰成两半。然后，她顺手就把碎片扔进了马路边的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