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五章 鸟兽散

鲍骊的多嘴,最终给自己惹来了大麻烦。

六月中旬,为了刺激即将文理分科的准高二学生们的学习积极性,年级主任临时增加了一场只有三门主课的月考小测验。

每次放榜,别人都关注前十名。而鲍骊,只关注后十名。这次换座位,鲍骊又跟自己的老同桌,成了新同桌。

鲍骊,次次稳坐班级的倒数前三名。所以,一般情况下,她都会和倒数前十名的同学成为同桌。这其中,就有一位名叫郝秀珍的男同学,非常不幸地再次成为了她的新搭档。

本来,按照袁老师的换座儿原则,是不允许男女混坐的。但是,鲍骊除外。

鲍骊无论是跟男生还是女生做同桌,都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因为大家心里都很明白,袁老师根本就没把鲍骊当作女生看待。

郝秀珍,人如其名,非常秀气,也非常袖珍。

人高马大的鲍骊,一身结实的腱子肉。同时,她还有一个身强体健的男朋友。因此,她特别瞧不上那些弱不禁风的小男生。

鲍骊第一次跟郝秀珍成为同桌的时候,就把他的名字和体形全部嘲笑了一遍。

有一次,鲍骊甚至捏着郝秀珍的下巴,非常认真地问他是不是女扮男装。偶尔,鲍骊还会拿袁老师的换座位方针取笑郝秀珍和自己是同性。每次,都把四周的同学逗得哈哈大笑。

郝秀珍自小体弱多病,发育迟缓。别的男生,在初中时就已经窜起了个子,改变了声音。而他直到升上高中,才刚刚开始变声。

每当郝秀珍忍无可忍的时候,就会用变声期特有的公鸭嗓声嘶力竭地反击鲍骊。可是,鲍骊不仅不恼,反而乐不可支。这自然是,更加激怒了郝秀珍。

这个月,除了和郝秀珍做回同桌,鲍骊的前排座位也是老熟人。

因为mp3事件,沈静冰与室友鲍骊形同陌路。沈静冰本来不想搭理后排的鲍骊,但她最终还是没能忍住。

6月23日,林意涵因为痛经,请假在寝室休息。当天晚自习,出于跟郝秀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病相怜之情,瘦小单薄的沈静冰彻底爆发了。

鲍骊仗着自己的健硕体魄,又开始作威作福了。这次,忍无可忍的郝秀珍直接冲上了讲台。他态度坚决地跟值班老师袁馥提出了换座位的请求。

讲台上,袁老师波澜不惊地批改着作业;讲台下,时不时就有人窃窃私语。袁老师慢慢抬起自己的眼镜,对着深潭一样的班级发话。“有谁,愿意跟郝秀珍换个座位?”

死一样的沉寂,无人应答。连带着窸窸窣窣的翻书声,一起冰封。郝秀珍居高临下地站在讲台上,看着鸦雀无声的众人。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有了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气。

头顶的吊扇,呼呼地旋转。鲍骊好笑地看着气氛紧张的班级。她故意提高嗓门,对着教室另一端的讲台,得意地大声喊叫。“没人愿意换的,你还是赶紧回来吧。”

死寂的班级,随之爆发出一阵窃笑。袁老师不耐烦地挥挥手,让郝秀珍回到座位上去。

郝秀珍还没有享受够那份登高望远的豪迈,就又被推进了任人嘲讽的现实泥潭。无可奈何的他,只能垂头丧气地往教室后方走。宛如,一个在风中凌乱的稻草人。

突然,沈静冰站起身来。她声音清亮,中气十足。“我愿意。”全班同学齐刷刷地侧目,望向了平时独来独往又少言寡语的沈静冰。

袁老师缓缓地抬起头,不禁讶异了一下。她微微思忖了一会儿,淡淡地撂下一句。“那换吧。”

这下,可轮到鲍骊不开心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之前连头都不愿意回一下的沈静冰,居然主动申请来和自己做同桌。

鲍骊看了看前面正在收拾书本的沈静冰,又瞅了瞅旁边轻声道谢的郝秀珍。突然间,她莫名地觉得二人非常般配。

“哟呵,英雄救美。”鲍骊八卦的小眼睛,开始滴溜起来。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将橡皮屑撒向旁边的郝秀珍。“秀珍美人儿,记得以身相许哦。”

话音未落,鲍骊的书桌就被猛然掀翻。只见桌上的书本和抽屉里的零食,狂风骤雨一般,尽数砸在了鲍骊身上。鲍骊连人带椅子,一起翻倒在了地面上。还好,没有撞到后脑。

在全班同学目瞪口呆地注视中,鲍骊怒目圆睁地瞪着和自己隔着一堆狼藉的沈静冰。她惊魂未定地迅速爬起,歇斯底里地狂躁怒吼。“你神经病啊?”

这一喊,可不得了。沈静冰压抑许久的怒火,像滚烫的岩浆喷薄而出。

小绵羊一般的沈静冰,比鲍骊矮了大半个头。这次,被激发出烈性的沈静冰,紧紧地抓住鲍骊的衣领,一把就将鲍骊扯出了教室,拽到了走廊。

若是往常,沈静冰绝对是打不过鲍骊的。可是今天,她仿佛天降神力,一时间竟占了上风。

二人无视班级里面面相觑的同学,一路撕扯到了走廊转角。在只亮着昏黄灯光的楼梯口,两人疯狂地扭打起来。

袁老师慢慢地起身,缓缓地站到前门口,远远地瞅了一眼。“别打了。不然,记过处分。”

班主任都亲自上阵了,杜霁欣作为班长,自然也不能落了下风。只见她一路小跑,趴到了后门口。“鲍骊,沈静冰,我以班长和舍长的名义,命令你们俩赶紧住手。”

清脆嘹亮的命令,响彻了昏暗的走廊。打得正酣的二人,怎会理她?这会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劝不了架。

郝秀珍傻傻地看着眼前的狼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作为“始作俑者”的他,不敢推卸责任。他立刻跑出后门,赶去楼梯口拉架。

还没等郝秀珍的手拉开两人,就见鲍骊脚下一个趔趄。她的背脊后仰向下,砸在了楼梯口的台阶上。毫无疑问,和她紧密纠缠,无尽撕扯的沈静冰,也被一并拉入了深渊。

沈静冰趴倒在鲍骊身上,以鲍骊的背脊为滑板,一路下滑,掉入了转角层。最后,沈静冰高昂的头颅撞在了挂着名言警句的白色墙壁上。二人,终于停了下来。

眼前的混乱场景,让郝秀珍当场石化。直到跑来查看的杜霁欣大呼救命,他才终于回过神来。郝秀珍愣愣地看着乱作一团的三个女生,又痴痴地抬头望着悬挂在白墙上的寓言故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林意涵缺席了期末考试的最后一门,英语考试。一大早,她就去医院看望了鲍骊。

鲍骊,被诊断为脊椎骨断裂。

这个平时生龙活虎的钢铁女汉子,此刻正如一滩烂泥,有气无力地瘫在病床上。大为震动的林意涵,看着鲍骊眼角干涸的泪痕,迟迟不敢开口。

“瘫痪不了。”心下了然的鲍骊,率先张开了嘴。她的喉咙胶着,嘴皮干裂。局促不安的林意涵,只能小心翼翼地发问。“那你以后,还能跳高吗?”

鲍骊沉默良久,久到林意涵恨不得时光倒流。鲍骊气若游丝,眼角又新添一道泪痕。

林意涵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放下果篮就准备离开的她,却被鲍骊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拽住了脚步。“她呢?”

“她,撞到了脑袋,颅骨骨折,颅内出血。”林意涵猜测,鲍骊问的应该是沈静冰。“听郝秀珍说,人虽然是醒了,但是精神似乎不太正常。”

“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偶尔浑身抽搐,然后胡言乱语。”鲍骊听完,良久没有作声。

林意涵匆忙告别,快步走到门口。迎面,就撞上了拎着保温桶的阿辉。二人没有出声寒暄,只是相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林意涵刚刚走出房门,就听见声嘶力竭的鲍骊开始号啕大哭。

因为缺考了英语期末考试,林意涵被班主任袁老师找来谈话。袁老师开门见山,直接劝她退学。林意涵震惊之余,隐隐也有几分解脱之喜。

“期末缺考,不是还有补考的机会吗?”林意涵面无表情,平静地反问。

袁老师擦着眼镜,头也不抬。“你故意为之,态度恶劣。”

“打架斗殴,考试作弊,还有个留校察看。怎么到我,就非要直接劝退?”林意涵抠着指甲,觉得好笑。

袁老师无动于衷,继续擦着另一个镜片。“你蓄意接近异性教师,引发负面新闻,损害学校声誉。”

“还有呢?”林意涵低垂眼眸,不禁冷笑出声。

“你的成绩,一路直线下滑。下学期文理分班,学校怕你跟不上。”袁老师终于擦好了眼镜,缓缓地戴在了眼睛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林意涵闭上眼睛,不再挣扎。她心里清楚,袁老师不过只是一个冲在一线宣旨的执行者。“您直接跟我妈谈吧。”

林意涵离校时,特意选择从正大门出来。她拜了拜孔子像,又跟桂大爷告了个别。

“丫头,下学期再见啊。暑假来了,我也要回家陪大孙女了。”桂大爷容光焕发,声如洪钟。

“金城第一中学”的金字招牌依然闪耀,它仍旧是一众莘莘学子梦寐以求的重点高中。

林意涵昂首阔步地走向了人声鼎沸的载物路,丝毫没有惋惜自己骤然失去的一席之地。相反,身穿金凤暗纹连衣裙的她,十分庆幸自己的浴火重生。

林意涵被金城一中强行劝退,并且缺乏完整的高一成绩单。此外,她过往的成绩,也是忽高忽低,起伏不定。江富梅相中的金城其他几所重点高中,都不愿意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北京奥运会之后,改名换姓的江浸月,转去了金倩倩的母校,江都大学附属中学。她重整旗鼓,重新出发。和金倩倩一样,从高一重新读起。

金倩倩在大洋彼岸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是深夜。喜出望外的她,热情洋溢地介绍起了江都的特色美食和著名景点。

已经适应了高中生活的江浸月,终于重新打起了精神。因为比别人多读了一年高一,所以她把自己的学习进度加快了不少。不然,按照她之前的成绩,肯定是考不上金城大学的。

江浸月离开江富梅,换了个新环境,反而更加自在。江富梅倒也乐得清闲,只是每月看店打麻将之余,会多打一些生活费给女儿。

江浸月除了回金城探亲,也会顺便去周边城市逛逛。果然,视野开阔的她,心情也畅快了许多。

看着女儿逐渐走出阴影,江富梅的心里非常高兴。每逢过年,她都会特意给员工多发一个月的工资。

离开了金城一中的江浸月,换了名字,也换了一批同学。她把难堪的秘密,连同“林意涵”这个名字,一起埋葬在了记忆深处。自然而然地,金城一中的人和事,也都再与她无关了。

江浸月最后一次联系鲍骊,是在八月底。她和江富梅一起,坐在金城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

江浸月在洗手间排队的时候,看到了残疾人专用的图标。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联系过鲍骊了。

江浸月借来江富梅的手机,发了条短信。她告知了鲍骊,自己要去江都念书的事情。

很快,鲍骊就给了回复。“祝你跟金倩倩一样,早日成为名媛富婆。”

鲍骊的祝福,永远这么实在,永远这么充满烟火气。

江浸月正要表示感谢,却又收到了一条来自鲍骊的短信。

“沈静冰住进赤霞湾精神疗养中心了,我也暂别田径场了。你说的对,祸从口出。以后没有我的保护,你自己一定要好好的。”

看着这条信息,江浸月泪如雨下。沈静冰,到底还是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神经病”。鲍骊,也终于长大成人了。只是,这代价未免太过于惨痛。

人生的列车,停停走走。每一站,都会上来一些全新面孔,也会下去一批旧日过客。人们心照不宣,来去匆匆。

江浸月明白,自己也正式告别了那些属于“林意涵”的懵懂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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