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三章 罗密欧

5月9日,周五傍晚,精疲力竭的林意涵终于挨到了周末回家。食无味,寝无眠。

面如死灰的林意涵突然暴瘦,当然瞒不过江富梅的火眼金睛。在江富梅的厉声逼问之下,林意涵的委屈和哀怨,如山洪暴发,喷薄而出。

暴脾气的江富梅,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忿忿不平的她,当机立断地拨通了班主任袁馥的私人电话。事情闹到这步田地,欺软怕硬的袁老师也不敢自作主张,只能紧急连夜上报给了学校领导。

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江富梅,当然不肯接受学校冠冕堂皇的推脱之辞。她甚至打了南城区派出所的报警电话,还骂骂咧咧地要去金城电视台举报。

学校自然不能让这种丑闻曝光于世,毁了自己近百年的良好声誉。

第二天一大早,金城一中的校领导代表,就亲自登门拜访,赔礼道歉,好话说尽。虽然为了女儿的名声,江富梅并没有真的把事情闹开。但是这口怨气,她始终咽不下去。

于是,学校又从林意涵的父亲林凤志这边下手,苦口婆心,分析利弊。学校甚至提出,在林意涵文理分科之时,将其归入所谓“快班”。

罗毓明的家人,也托人出面,提出赔偿。林凤志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接受了10万元的现金赔偿。事后,江富梅得知了林凤志“卖女儿”的不齿行径。

火冒三丈的江富梅,把家里的饭桌都给掀了。红烧肉的卤汁和紫菜蛋花汤,流了一地。林凤志木然地站在一片狼藉里,布拖鞋的鞋面溅满了斑驳的汁水。

林凤志静静地看着江富梅气急败坏的脸,冷冷地望着她涂着鲜艳口红的血盆大口。林凤志觉得,自己跟翻滚到木地板上的红烧肉并无区别。都是,灰头土脸,了无生气。

江富梅尖锐的诘问,刺穿了林凤志的耳膜。“你说的好听,是为了女儿的名声考虑。谁知道,你是不是又要拿钱带哪个女工去宾馆开房?”

林凤志站在原地,沉默不语。江富梅怒发冲冠,继续炮轰。

“女儿怎么了?你和你妈不就是怨我没给你老林家生个儿子吗?那你去找那个贱货啊,让她给你生儿子啊!”

林凤志提起湿了边缘的裤腿,无力地往门边走去。他想去拿门后竖着的扫帚,清理一下一片狼藉的地面。

江富梅见他迟迟不肯答话,还往门口走去,以为他是在抗议自己唠叨,意欲离家出走。江富梅怒气冲天,更加口不择言。

“你不要以为,你是你们村儿第一个大学生,就了不起。没有我,你早就滚回彭城老家了。”林凤志听了这话,有如万箭穿心。

林凤志没有弯腰去拿门边的扫帚,而是僵直着身子直接推开了大门。他湿漉漉的鞋底,浑浊了玄关外的红色地垫。楼道里的细小尘埃,在夕阳的余晖里上下翻腾。

年前,刚刚被踢爆与车间女工开房丑闻的林凤志,又被人实名举报了行贿受贿的各桩罪行。很快,林凤志就被革除了金城工业集团的车间主任职位。

江富梅这样的暴脾气,自然是不会给他好脸。二人闹离婚,已经闹了小半年。林意涵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劝架。但是,零零碎碎地,她也从二人支离破碎的对话里,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少时的林意涵,曾去爸爸的车间送过几次文件。因此,她与那个名叫“小薇”的车间女工有过一面之缘。之所以印象如此深刻,完全是得益于那首同名的流行歌曲。

小薇阿姨,其实也就年长林意涵九岁。但在事发之时,已经有了一个三岁的儿子。她虽模样只有几分娇俏,说话却是温声细语,如沐春风。

林意涵大约可以猜到,林凤志出轨女下属的原因。试问哪个男人,没有一颗享受被女人仰慕和崇拜的虚荣心?

上世纪八十年代,少年林凤志从彭城老家赶来金城务工。当了几年车间工人的他,悬梁刺股,凿壁偷光。终于,于八十年代末成功考入了位于金城市西城区的金城工业大学。

高考恢复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不仅可以免除学费,每个月还有一定额度的国家补助。可是,林凤志的家境贫寒,兄弟姐妹又多。因此,家里人虽然为他感到骄傲,却依然需要他的反哺。

彼时的江富梅,恰好在金城工业大学的生活区北门口开了一家小卖部。没钱买车票的林凤志,总会到小卖部对面的公用电话亭里给家人报个平安。偶尔,他也会来小卖部找江富梅借寻呼机传送讯息。

心直口快,待字闺中的江富梅,很快就被五官周正,文质彬彬的林凤志吸引。江富梅与林凤志同龄,只读过初中。她自己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所以特别佩服林凤志能够出口成章。

手头拮据的林凤志,总是在食堂就着咸菜吃馒头。江富梅看到林凤志如此辛苦,就主动提出赞助林凤志的生活费。当时,江富梅动情地拉着林凤志的手,热泪盈眶地看好他是个可塑之才。将来,一定有所作为。

林凤志深受鼓舞,不负所托。最终,他以优异的成绩从金城工业大学毕业。同年,他又被分配到了首屈一指的金城工业集团,端上了人人称羡的“铁饭碗”。

林意涵的外公外婆,都是金城本地人。早年,他们一个是供销社的售货员,一个是货车司机。九十年代,他们赶上了下海经商的大潮。夫妻俩起早贪黑,经营了一家百货公司。

进入新世纪后,颇有先见之明的老两口,在当时尚未开发的西城区市郊置办了几处地产。后来,恰逢西城区土地开发,一场拆迁让二老赚得盆满钵满。如今,他们还在西城区的繁华之地投资了一条商业街。

作为独生女的江富梅,可以说是不用奋斗也能背靠大树好乘凉。江富梅不爱读书,爱打麻将。日常除了开店,就是和青梅竹马的王北泰垒长城。王北泰比江富梅大五岁,苦苦追求她多年未果。

江富梅和林凤志结婚时,无依无靠的林凤志顺理成章地做了江家的上门女婿。好在江富梅的父母都很开明,也没有提出孩子将来要随母姓的额外要求。不过,林凤志的父母却是日夜渴盼着可以早日抱上孙子。

林意涵要上小学的时候,江富梅在市区新开发的商业楼盘里全款购买了一套商品房。第二年,江富梅就在自家小区对面开了一家便利店,方便迎送林凤志上下班。

王北泰的家里,是开海鲜酒家起家的。后来,又经营了一家海鲜自助餐厅。如今,王北泰本人名下,还有两家开在市区的精菜馆。同时,他还投资了妹妹的日本料理店和韩国烤肉店。

江富梅成婚之后,王北泰黯然神伤。终于,而立之年的王北泰,也经人介绍和温婉娴淑的苏秀清结了婚。二人郎才女貌,相敬如宾。在外人看来,绝对算是天作之合。

婚后第二年,秉着“成家立业”传统观念的王北泰开始张罗着自己开店。壮志满怀的王北泰每日忙于应酬,时常喝得酩酊大醉才肯回家。

七夕节,孕相初现的苏秀清在独自赶去医院产检的路上遭遇车祸,不幸小产。事后,王北泰深陷自责,苏秀清以泪洗面。

终于,性格不合的二人不再将就,于澳门回归后协议离婚。心怀愧疚的王北泰,把过往攒下的大部分积蓄都分给前妻作为了补偿。

千禧年伊始,王北泰在江富梅同一小区的隔壁一栋买了一套按揭房。紧接着,离异的他迅速搬离了自家祖宅。之后,事业逐渐走上正轨的王北泰又投其所好,在江富梅的便利店隔壁开了一家棋牌室。

江富梅精打细算,雇了几个外地小妹儿来做店员,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她闲来无事就去隔壁的棋牌室,一坐就是一天。渴了饿了,她就一个电话,直接让隔壁的店员送到麻将桌前。

王北泰对林意涵,可真是当作亲生女儿看待。林意涵上小学的时候,他还会偶尔代替抽不开身的江富梅去接林意涵放学。林意涵虽然从来没有跟爸爸提过,但林凤志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

江富梅和林凤志貌合神离的婚姻,只经历了短暂的甜蜜。终于,在二人的互相猜疑中,油尽灯灭。

2008年5月12日,突如其来的汶川大地震让全国人民为之震惊。而林意涵的世界,也在这天,如天崩地裂一般沦陷。这天一大早,江富梅和林凤志就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

中午,江富梅特意把女儿从学校接出,赶到不远处的林江饭店吃了顿午饭。

林江饭店,是一家老字号的家常菜馆,位于载物路和昆仑路相交的十字路口处。这是林凤志向江富梅求婚的地方,也是林意涵办满月酒的地方。

江富梅点了女儿最爱吃的松鼠鳜鱼和地锅鸡。她默默地看着女儿吃完,又默默地把女儿送回了学校。

林意涵非常识趣,她没有问妈妈为什么突然在周一的中午来学校找自己吃饭。但是,当林意涵坐在林江饭店的玻璃窗边,看着食不下咽的妈妈,吃着小时候一家三口最常点的家常菜时,突然明白了什么。

六月底,林意涵缺席了英语期末考试,被学校强行劝退。江富梅早就忍够了,立刻拍板给女儿转学,远离流言蜚语的无尽深渊。

林凤志拿出罗毓明家人赔偿的十万块钱,要给女儿交择校费转学。江富梅满面讥讽,让他把钱退回去。她说自己家大业大,不差这几个臭钱。

恰好,林意涵也饱受“卖yin”的传闻之苦。她觉得,倘若爸爸收下这钱,岂不是坐实了自己的罪名?

林凤志没有办法,只能试图去袁老师处,中转联系罗毓明一家。可是,风声鹤唳的对方,以为他没完没了,还要纠缠。因此,拒不见面。

没办法,林凤志只好拎着装有十万块现金的手提包,惴惴不安地回到了还没有彻底搬离的家。

江富梅见他居然没有把钱退还出去,又开始极尽羞辱地冷嘲热讽。她骂林凤志没有本事,只能靠女人吃饭。林凤志冷笑一声,没有说话。他把装着现金的黑色手提包,重重地甩在了江富梅面前。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林凤志就拎着简单的行李,搭上了回彭城老家的火车。林意涵没有来得及跟爸爸告别,但还是在夜幕低垂之际赶到了金城火车站。

林意涵站在二楼候车大厅的玻璃墙边向外眺望,金城火车站正前方的青龙湖上升起了一轮明月。

林意涵痴痴地望着湖面上,那随波摇晃的皎洁月影。她感觉,那悬挂在半空里的孤独圆月,都快要熔化在这燥热的无边夜色里了。

蓦地,林意涵想起了校运会那天被袁老师罚背的长诗《琵琶行》。简直,镂心刻骨,深入骨髓。“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奥运会开幕式那天,一个举国欢庆的大喜日子。满面春风的江富梅,在户口本上给女儿改了一个全新的名字。江浸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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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金之城
连载中慎独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