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兮道人拈着胡须,微微一笑:“正是。”
洪木激动得坐起来,问道:“那你是武林双师?!你是桑兮道人?!”语气中充满崇拜之意。
桑兮道人见混小子这副模样,心中禁不住得意,故作深沉地微微点头。
洪木心想,这一趟乱跑真是踩了狗屎、走了大运,竟机缘巧合见到了难得一见的武林双师,那他说的肯定是比真金还真的真话,这小丫头是他从双羽山救下的,将她关着是怕被坏人找到,铁定没假!可自己先前不知,一口一个“臭老头”地喊,甚至扬言将他丢去喂狗,如此找死的行为自己居然也干得出?!洪木严重怀疑人被摔过后,胆子会变得格外大。
看桑兮道人的样子,仿佛也并未生气,但不知他会不会背后去爹娘面前说嘴,害自己遭一顿混合双打教训。师父那倒是不用太担心,洪木听爹娘说起过,桑兮道人九年前便和连城派一刀两断,他铁定不会去连城派告他的状。
洪木嘻嘻哈哈道:“您是我爹娘的师父,那就是我的师祖,师祖您瞧我这一身包得跟粽子似的,您给我拆了呗?”
哪知桑兮道人脸突然一沉,恶狠狠地道:“不准叫我师祖!我不是你师祖!你中了我的法术,想见阎王爷你就拆罢!”洪木撇嘴嘀咕:“你将我十根手指头包得严严实实,我倒是想拆也拆不了。”
桑兮道人将目光投向一边的尹绝,只见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兔缩在角落不住发抖。见此情景,桑兮道人禁不住心生怜悯,觉得这小姑娘可怜兮兮,凑近想亲切地关心问候一下。可哪知越靠近,小姑娘抖得越厉害,颤抖的身体仿佛在“告诉”桑兮道人,赶紧离她远点。
桑兮道人叹了口气,将栓了绳的金佛塔套在洪木脖子上,便出屋了。
这金佛塔是桑兮道人祖上传下来的宝贝,打小带在身上,寸步不离。
桑兮道人天赋异禀,虽入连城派拜师较晚,但悟性极高,习法术、修武艺两不误,三十多岁时法术和武艺均修炼至上乘境界,一人、一拂尘、一剑打出了“武林双师”的名号,受千万武林豪杰尊崇,风头远远盖过了连城派。当时蒙面大侠——切星天还未出道,武林双师只有沐云和桑兮道人两人。彼时,桑兮道人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自以为轮单挑全天下再无敌手,哪知败在了当时只有十几岁的沐云手下。桑兮道人经此一败,大为受创,四处搜集灵图、法术宝典和武功秘笈,发疯似地没日没夜修炼,只为胜过沐云,赢回丢失的脸面。
十年间,他搜集了大量灵图,研习了中原全部法术宝典、武功秘笈,将手中灵图中的灵力全部修习为法力,功力练到了炉火纯青之境。但想到这十年间,沐云那小子肯定也在不断修炼。因此,为增大胜算,桑兮道人一路奔去西域的佛堂庙,想求得《吉祥如意灵经》一观,好让法术更上一层楼。佛堂庙是西域灵师所建,只收西域本地开了灵眼的学徒,只传授法术。《吉祥如意灵经》是佛堂庙祖传法术宝典,乃镇庙之宝,只有本庙高级灵师才有资格观看。桑兮道人求胜心切,偷溜进庙,窃取经书观看,被书上的奇特修习方法吸引,当即展开灵图一招一招比对修习,练得痴迷时放松了警惕,被庙中众灵师合力困住。
西域灵师注重专一修行,不注重名利称号,素日低调行事,不随意与人切磋法术,且鲜少踏入中原。桑兮道人第一回与西域灵师交手,摸不清对手出招门路,加之对方是众多高级灵师齐齐出手,自己又毫无防备,因此,被庙中灵师一举拿下。
佛堂庙门规规定,凡不按规矩偷看《吉祥如意灵经》者,要么自杀,要么关进庙里孤狱,永世不得出去。这规矩倒也符合佛堂庙不滥杀无辜的规矩,要死你自己动手,你自己若下不了手,便在我这庙中关一辈子不见天日,关得你生不如死,你还是得自己了断。哎,反正我佛堂庙手上不沾血。
然桑兮道人名号打得太响,连鲜少问世的佛堂庙长老也听过他的事迹。且连城派与佛堂庙也有过一些交集。因此,长老修书一封给彼时的连城派掌门,也即桑兮道人的师父,知会了要关押桑兮道人余生这一讯息。虽然桑兮道人骂爹骂娘,吼了一大通什么自己到处偷经书宝典,早已被连城派扫地出门,与连城派的狗崽子们一刀两断,各不相干了。长老不知这一茬,仍颇有礼数地将书信送出,知会了连城派。
桑兮道人当时被连城派赶出门也确有此事,可并不是因为偷窃一事。乃是他名气太胜又不知收敛,门派中一些长老和师兄弟红了眼,看他不惯,于是联合个别门派栽赃陷害他盗窃经书宝典、烧杀劫掠,坏他名声。
连城派掌门暴躁易怒,容易受他人影响,加之各长老的施压,于是听信了乱传的风言风语,一怒之下,与桑兮道人断绝了师徒关系,将他一顿臭骂乱打赶出了师门。桑兮道人顶着武林双师的名号,受了这么大的屈辱,心中自然是气不过,喝醉酒时常将连城派上上下下骂个遍。一回两回的,江湖中自然都传开了。于是乎,桑兮道人与连城派的关系愈加恶劣,在道上偶尔遇见个连城派的,总不免口舌上争个对错,争得气急时还要大打出手。但总归师门一场,桑兮道人出手都留了情面,没闹出过人命。
佛堂庙长老书信送到时,连城派内部分人等内心毫无波澜,部分人等幸灾乐祸,部分人等心生恻隐,感叹这几十年都难出一个的武林双师就要如此残了余生,可悲可叹。其中幸灾乐祸者居多数,以桑兮道人的大师兄洪震云为首。
连城派掌门收到书信后,心中像被无缘无故锤了几拳,滋味并不好受。他指着送信小厮质问了足足一个时辰,什么“堂堂武林双师为什么大老远要去破西域偷看你家的经书?”“你这信是真是假?”“我看你这小厮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谁派你来抹黑人的?”“我瞧你也不像西域人,你到底有何居心?”等等,就是不相信桑兮道人好端端地,怎么就要被人关在西域一辈子了?他可是武林双师啊,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徒弟。每每想起自己居然相信了他人,将他赶出师门,就追悔莫及,愧疚不已。
佛堂庙的送信小厮修养极好,被指着鼻子莫名其妙吼了一个时辰,也一声不吭。见连城派掌门发泄得差不多了,便欲告辞。哪知被暴躁掌门一把拦住,只听他声音中透着些许悲凉:“等等,我同你一起走一趟。”
送信小厮开了灵眼,通了灵脉,会操作御行术。当他带连城派掌门坐着灵图回到佛堂庙时,素来寂静的庙里却一片喧闹。
一男一女闯了庙,劫走了桑兮道人。
佛堂庙长老瞪视连城派掌门,自以为是他在捣鬼。但见他满脸茫然,透着傻气,仿佛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一个劲催着要见一见逆徒,好好痛骂一顿解气。长老心中直觉这事多半与他无关。又听送信小厮讲了桑兮道人与连城派目前的关系后,便对连城派掌门的怀疑卸了大半。但仍以叙旧为由,将他扣留在庙中,防止他助力桑兮道人逃跑。再派出庙中一干高级灵师,下令击杀桑兮道人,千万不能让他将《吉祥如意灵经》外传。
劫走桑兮道人的一男一女,二十四五年纪,是他的两个徒弟。男的叫洪少成,是一名武者,女的叫温青,是一名灵师。彼时温青怀胎快满十月,正值临盆。可夫妻二人听着师父被困的消息,心急如焚,说什么也要将师父给救出来。
师徒三人与佛堂庙一干灵师一边打一边撤,逃进了沙漠中,好不容易甩开了他们,温青羊水却破了,马上要生产。桑兮道人醉心修炼,四十多岁也未婚娶。洪少成啥也不懂。两个人从未接过生,像没头苍蝇一样瞎忙活。最终在温青的指挥下,桑兮道人用法力为温青护体,洪少成临时充当稳婆,接生出了一个大胖小子。这出生道路坎坷的大胖小子便是洪木。
彼时,桑兮道人刚从佛堂庙的孤狱中逃出来,一身道袍破破烂烂,灵图、法器拂尘和长剑被扣在了庙里。身上除了贴身不离的金佛塔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当作贺礼。洪少成和温青知道这佛塔对师父的意义深重,百般推脱不肯接。桑兮道人是个耿直人,若是不想送,他定不会给,送便是打定主意送,不要也得接着。
这佛塔自桑兮道人修习法术以来便一直带着。桑兮道人十几二十岁时,十分轻狂,常常孤身一人四处约架,有时被打得浑身是血,满地找牙,也不肯认输。佛塔见证过他的惨状,也见证过他的辉煌。沾染了他不少血气,长年累月下来,也成了件有灵气的法器。
桑兮道人当时为困住尹绝,也为防止她口中的坏人找上门,在小刀峰上各处施加了拢共十**道结界。凡人肉眼不可见,但是外面的人闯不进来、里面的人闯不出去。洪木能在小刀峰来去自如,也是这佛塔的“功劳”。佛塔是沾染了桑兮道人的血、吸收了桑兮道人修炼灵图中灵力的法器,结界自然而然地将洪木认成了桑兮道人的“分身”。洪木能带着尹绝在小刀峰穿梭,也是这么个道理。
话说回来,佛堂庙一干灵师回庙告知长老,桑兮道人及其同伙跑得没影的消息。长老的一张老脸气得铁青,眼看就要拿连城派掌门开涮。连城派掌门看准时机,一把掏出怀中已经焐热的《连城剑谱》,放低姿态道:“虽已断绝了师徒关系,但这逆徒怎么说也是从我手里头出去的。在下也知道《吉祥如意灵经》对贵庙意义非凡,只好拿出门派中像点样的东西来赔罪,也不知这孤本入不入得了长老的眼?”说罢将《连城剑谱》递了过去。
佛堂庙长老听了这番话,见到这递到手上的剑谱,冒在胸口的气瞬间消散。若说《吉祥如意灵经》是佛堂庙的镇庙之宝,那《连城剑谱》便是连城派的立派之本,是连城派能跻身中原四大门派的法宝,平日里只有连城派掌门才有资格观看,更为神秘。佛堂面长老见连城派掌门拿出如此贵重的宝贝来赔罪,可见态度诚恳,于是气也消了下去。但长老不做赔本买卖,自家镇庙之宝被外人偷看了去,你再贵重的宝贝我也好意思收,也不管你连城派没了这剑谱是不是要倒闭。
连城派掌门可不是傻子,嘴上说是孤本,可实际上几年前他就抄了一份以备不时之需。现下将揉得要烂的原版送人,送的还是不会使武功的西域灵师,想来没什么大的祸害。当然,他和长老约定好,这“孤本”不得外传。长老心想那桑兮道人只偷看了两页经书,没看到《吉祥如意灵经》的重要内容,也应下了,这场闹剧便就此一笔勾销。
走之前,连城派掌门还不忘将桑兮道人的灵图、拂尘和长剑要走,送回了桑兮道人的山头——小刀峰。
桑兮道人护送洪少成一家三口回到原州后,在江湖上隐姓埋名游荡了三个月才回小刀峰,这期间没人能联系上他。回到小刀峰后,桑兮道人见到了自己的贴身三件套,起初还以为见鬼了,眼睛都搓圆了,才认定自己没有头脑发昏,这的的确确是自己的东西。屋中还留有一封洪少成的书信,写道,师祖何时去世了,葬在何处,现在连城派已经是大伯——洪震云当家做主。
桑兮道人一个趔趄,重重跌倒在地。师父......师父怎地走了?连滚带爬冲下山头,连贴身三件套都忘了带,直奔师父坟头去了。刚在坟头跪下,便碰上了师兄洪震云,洪震云对着桑兮道人劈头盖面就是一顿咒骂,什么“要不是师父为了你跑去西域害上了疾病,师父会走吗?”“你就是害死师父的罪魁祸首!”“你真该死!”等等,说着便狠下杀心,挥剑往桑兮道人头顶砍。桑兮道人伤心欲绝,毫无反抗之意,束手待毙。要不是洪震云老婆、洪金福、洪少成及时赶到拉开了他,桑兮道人便要血溅当场。日后,洪震云每每想到这节,便要在心中将他那坏事儿的老婆、二弟和大侄儿骂个狗血淋头。
洪金福和洪震云老婆将洪震云劝走了,留下洪少成陪桑兮道人跪在坟边。洪少成
说,师祖从西域回来后感染了风寒,病中摔了一跤,伤到脑袋,躺了半个月后去了。劝桑兮道人不要多想。桑兮道人问,你师祖何时去过西域?洪少成支支吾吾的,怕师父难堪,有点不敢说。桑兮道人怒道,老子问你话呢!洪少成这才将师公去西域为桑兮道人求情一事说了。但没说给了佛堂庙《连城剑谱》一事,这事他那暴躁的师祖谁也没说。
可桑兮道人一想便知师父肯定拿《连城剑谱》去换了,那些西域神棍们将破经书看得比命都重要,不拿点有模有样的东西去换,他们肯善罢甘休?肯将他贴身三件套还给他?
自此以后,桑兮道人退隐在小刀峰上。在连城派遇到大麻烦时,暗中出手相助。其余江湖琐事,一概不再掺和。也不再看重名声追捧,余生只想着完成两件事,一是找到从修习法术起便梦寐以求的绝世灵图,二是打败沐云。至于西域的《吉祥如意灵经》,恶心人的玩意儿,若以后得他手中,一把火烧了了事,绝不看他娘的一眼。
回想起往事,桑兮道人禁不住掉下泪来。师父待自己不薄,除了不分青红皂白将自己赶出师门,从没亏待过自己。自己没在师父跟前尽过一天孝,临了也没见着他最后一面。越想越悲痛,桑兮道人放声痛哭起来。
洪木肚子响了好几声,吩咐尹绝将他那厉害师祖端来的热粥喂他喝了。一股脑喝完还不忘点评一句“这武林双师还熬得出这等好粥,干脆再加一师,叫个武林三师好啦!啊哈哈!”
喝完之后,洪木感觉到全身一阵暖流涌动,微一运功,只觉全身上下劲力充沛,中气十足,暖流汇聚到胸腔,分为五股热气分别冲向大脑和四肢,身体仿佛要被冲散了。洪木一声大叫,弹跳下床,一头冲出门外,上蹿下跳,东一拳,西一脚,像一只发癫的怒猴,要把这冲击身体的热气全部发散出去。
尹绝像一个小跟班似地跟着他移动。这两个孩童,此时一个发癫乱打乱奔,一个发傻跟着,看着甚是滑稽。
洪木赤手空拳乱打了一个时辰后,终于停了下来。全身紧包着的布崩开了,体内热流化为大片汗水落下,身体上的淤青消去,面色红润。那个意气风发的骄傲少年又回来了!
洪木轻轻转了转手腕,看着正躺在树杈里睡觉的桑兮道人,大声问道:“师祖,你这粥里施了什么神奇法术?竟有疗伤提功的大好效果?”
没人答话。
洪木又是一阵大吼:“师祖!师祖!师祖……”
“臭小子,你给老子闭嘴!谁他娘的是你师祖?”桑兮道人坐在树杈上狠狠瞪着洪木。
洪木被瞪得一哆嗦,但并不害怕,大声又问:“师祖,你这粥里究竟有什么好东西?”
桑兮道人一听见他说“师祖”二字,赶忙捂住耳朵,好似他这两个字有毒,洪木后边说了什么全然没听见。
洪木见他不回答自己问题,差不多的话又问一遍。桑兮道人始终捂住耳朵,不想听他“师祖”“师祖”地乱喊。
洪木见他不听自己说话,哪肯罢休,直接上手将桑兮道人从树上拽了下来,追在他屁股后面问。
桑兮道人想到自己五十多岁年纪,好歹也被称个武林双师,竟被个九岁孩童追着跑,真是有失体面!遂停下转身,一把将他抓起,喝道:“你别喊师祖,我就告诉你!”
“为何不能喊?你是我爹娘的师父,我又没喊错!”
“老子叫你不能喊你就不能喊!老子的规矩!”
“那我喊你什么?”
“只要别乱喊,我管你怎么喊!”
洪木摆摆手,叹道:“好好好,那你快告诉我,那粥里有什么?”
桑兮道人将洪木放下,拈着胡须道:“怎么?是不是感觉自己功力提升了一大截,比你在连城派学那点猫脚内功强了不知多少倍?”
洪木道:“你才学的是猫脚功夫!我在连城派学功夫学得可好了!”
桑兮道人这番话是在暗贬洪震云无能,不会教徒弟。可洪木哪懂这层意思,还以为桑兮道人在嘲笑自己不认真练功。
桑兮道人咳了一声,道:“粥是上等好粥,喝了心情愉悦,而我在那布里包了上等灵草敷在你身上,又用上等法力给你传功护体,你说你这内功怎能不大大地涨?”
洪木“哦”地一声,恍然大悟,又好奇地问:“包的什么上等灵草?用的什么上等法术?我也想学法术,师祖,你快教教我!”
“臭小子,又在乱喊!又在乱喊!又在乱喊......”桑兮道人一边说,一边狠狠敲洪木脑袋瓜子。
洪木被打痛了,桑兮道人也没停手的意思,顿时火冒三丈,骂道:“臭老头,你住手!”
桑兮道人这才住手,微笑道:“嗯,嗯,嗯,臭老头当真是喊对了,我的的确确是臭老头,可万万不是你师祖。”拈了拈胡须,接着道,“你想知道我用的什么上等法术,须得跟我进灵图看才行。你敢跟着我进去吗?”
洪木的小脑袋直直点头,迫不及待道:“怎么不敢?!走走走,这就进灵图去!”
桑兮道人指着洪木身后呆愣愣的尹绝,道:“她,也要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