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消失的温存让裴敛下意识皱了眉,被推开前,他还被狠狠咬了一口,嘴里隐约带着丝血腥气。
姜泠垂着头,一手撑着裴敛不让其再靠近,一手捂着胸口,仿佛刚从水底被捞出来般,贪婪而仓促地大口呼吸着。
秋风又起,窗外灯彩摇曳,窗扇上投下的花枝错影也随之乱晃。
冷静下来,她才大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何事,不禁闭上眼,暗暗咬着唇瓣。
痛意袭来,荒谬而真实。
鼻尖还萦绕着淡淡檀香气,片刻前的贪恋,此时却成了抵触。
她抬手掩上唇间,试图抹去残存的余温,言语间期期艾艾:“王爷恕罪,我......我方才......”
方才什么呢?
方才不由自主,情难自抑?
可这些话她断不能言,思量须臾只得胡诌道:“我今夜饮了些酒,那酒......那酒太烈,实是让人糊涂。”
这话真中掺假。
今夜她是与许润声浅饮了几杯,只是许润声喝的是烈酒,她饮的是清淡果酒,要说烈,却是夸大其词。
而裴敛自是尝到了她唇齿间的甜香,无需她说也知她饮了酒。
只是方才一心掠夺侵占,并未细究,此时听她说着,才想起这一整日她都与谁在一处,在一处也便罢了,竟还饮酒。
在宫中大半年,她也只迫不得已在春宴上喝过一杯酒而已。
故而他愈发不甘,反握上推阻在他心口的柔荑,凛声道:“方才可是你自己吻上来的,不过几息,就翻脸不认账了吗?”
“我......”
姜泠下意识抬眼,眸中仍有情..动后的潋滟柔波,只是在对上裴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时,渐渐消退。
月光疏冷,照亮了他衣领上的银线龙纹。
她沉默着挣脱桎梏,侧过身,不愿再与他相对而立,只留下道清冷侧影。
“如今王爷把姜安送回我身边,我近日也总想着该与王爷回些什么礼,可王爷手握滔天权势,金山银海,自是什么都不缺。”
她顿了顿,也不知是在挣扎还是思量,少顷,才云淡风轻般说道:“方才一吻,便当我的回礼吧,王爷厚爱无以为报,唯有此法。”
“姜泠。”
话音刚落,裴敛沉缓如水的声音便追了来:“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可姜泠自然知晓,不仅知晓,还意欲变本加厉。既然此事已是错了,那便只能将错就错,错得彻底,否则今夜之事难以收场。
她终于转回身,再度看向面前之人,只是如今这张瑰丽隽秀的脸却挂着抹淡漠凉薄的笑,便是窗外凄清惨白的月,亦要逊她几分。
“还是说,王爷觉得不够?”
她抬手捻上自己衣襟,作势往下拉了拉:“姜泠身无长物,唯有这具身子,若王爷愿意,我也可......”
蝶翼般的锁骨将将显露丝毫,尚不及振翅,就被掩藏。
裴敛按住她动作轻缓的手,不容置喙地将她的衣襟拨回原处,他掌着她,让她无法动弹分毫。
方才旖旎暧昧的气氛如朔风过境,荡然无存。
在黑夜中站了许久,姜泠已逐渐适应,甚至依稀能看清裴敛紧抿的唇和紧皱的眉。
本就仿佛精雕细琢的玉人,此时更是冰冷得仿佛在冰雪中沁过。
她合眼,静静等着他开口。
半晌,手上倏尔一松,耳畔传来略显喑哑的声音:“这到底是你的谢,还是你的罚?”
裴敛轻笑,后退一步:“即便你想拒我,也不必将自己当作物件自轻,总归你的心意,早在你离宫那日便已说得明明白白。”
语毕,再无流连,裴敛推开房门转身而去。不过须臾,那抹墨色身影就彻底被黑夜湮灭。
姜泠靠着半开的门扉,出神般望着窗纱上摇摇晃晃的灯影,直至秋杏听到动静后赶来,她也未曾发觉。
秋杏掌着灯,看了看方才裴敛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仿佛失了魂魄的姜泠,满腹疑问,却又无从问起。
如此情形下,若是她再问淮王缘何在此,将才又发生了什么,她便当真是个蠢人。无论今夜发生什么,总归这二人定是不欢而散。
秋杏一直不大懂姜泠的心思,但她无条件地相信姜泠。既然姜泠不愿,她虽觉着遗憾却总是站在姜泠这头的。
于是秋杏将油灯置于案上,扶着姜泠坐下,轻声道:“你先歇会儿,我去备些热水来。”
秋杏脚步轻缓,再度消失于这间屋舍。
烛火摇摇,拉扯着姜泠的身影,时长时短,飘忽不定。
姜泠回过神来,看向脚下斜长的身影,却在门槛边,瞧见了不知何时被踩坏的白玉兰。
*
时至子夜,凉风乍起。
裴敛离开赵府时,原本晴好的月色已被浓云杳雾尽数遮掩。府门前的红烛将要燃尽,照着影壁前孤零零的一道人影。
寒鸦已在此处等候多时,见裴敛出来,赶忙牵马上前:“王爷,时辰已晚,只怕那边已等不及了。”
接过缰绳,裴敛翻身上马:“等不及她也得等。”
语气含怒,眉眼间戾气浮动。
这不知所起的怒火让寒鸦愣了一瞬,随后如醉方醒,没敢再多言,跟着翻身上马,规矩应了声“是”。
自家主子欢欣鼓舞地进府,怒气冲冲地出府,想必是与府里那位不知为何又起了龃龉。
寒鸦不着痕迹觑着裴敛神色,心底竟像打翻了调味罐般,五味杂陈。
虽说此前他不喜姜泠,却不得不承认,唯有姜泠在时,自家主子才有些寻常郎君的模样。而非眼下这般,冷得像个玉做的人。
无悲无喜,不近人情。
胡思乱想之际,裴敛掀眼看了看天色,沉声道:“动作快些,兴许还能赶在落雨前回宫。”
说罢,挥鞭策马而去。
此时长街寂寥无人,只零星几盏孤灯晃晃悠悠,二人扬鞭纵马,劲风刮过,灭了灯火。
裴敛与寒鸦并未回宫,反倒是朝着城外而去,一路疾驰,半个时辰后,终于在青云山下的祈安寺停了脚。
时辰虽晚,但祈安寺看门的小僧却不觉惊讶,见着他们来,也只从容开了寺庙迎人,仿佛已在此等候多时。
及至裴敛走近,小僧双手合十,恭敬道:“王爷来了。”
裴敛颔首,领着寒鸦目不斜视地进了寺庙,又驻足问道:“她可睡下了?”
小僧转身将寺门仔细关好,这才看向百阶之上透着烛光的禅房,回禀道:“袁太妃已等候王爷多时了。”
话还未说完,裴敛二人便已拾阶而上,大步朝着禅房去了。
待行至禅房门前,裴敛吩咐:“你在此处候着。”
寒鸦应“是”,而后双手抱刀,居高临下看向寺外重重山峦。
门扉轻响,裴敛推门而入,就见袁清身着禅衣,正往红泥小炉中添着茶,热气氤氲,泛着淡淡清香。
“王爷让我好等。”
袁清头也未抬就知来人是谁,自顾自煮着茶,待裴敛在案前坐下,她才斟了一杯递上前:“我还以为,王爷今夜要食言了。”
寺中的茶杯是竹制的,青绿小叶在滚水中渐渐舒展,裴敛并未端起,只以指腹摩挲着杯壁。
“这些时日袁太妃在寺中住得可还舒坦?”他面色冷清,淡声问道。
袁清笑笑,抿了口热茶:“自是比皇陵中的日子好过许多。”
自从袁翼伏诛后,裴敛就将袁清从皇陵中接了出来,安置在这祈安寺中。
这是袁清同意告发袁翼的条件之一。
看着面前虽不年迈却显疲态的妇人,裴敛一时没再接话。
虽说袁清位份高,按理也该称一声“袁太妃”,但实则她尚不及四十。纵使面容已显老态,但在同龄人中也算得上容貌出众、气度绝然,仅凭她如今的模样,也能分辨其年轻时是个倾国美人。
否则过往二十余年,又岂能盛宠不衰?
只是如今这份雍容中,已隐现裂痕。
“袁太妃病了?”裴敛睇着她,问道。
袁清放下茶杯,这才抬起了那双稍显浑浊的眼睛:“王爷心细如发,当真瞒不过。”
说着,压抑许久的咳意涌现,她拢着袖子重重咳了几声,又不着痕迹地擦去唇边溢出的血渍,而后自嘲一笑。
“王爷既已发现,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如今我时日无多,当日与王爷说好的第二个条件,还请王爷尽快达成。”
第二个条件,便是裴敛今夜前来的目的。
为袁清寻一个人,寻她当年用半条命生下的孩子。
她又咽下口茶,缓缓道:“经年日久,我深知王爷要查此事是困难重重,因而本不想给王爷施压。但我如今病入膏肓,若是再拖上些时日,只怕无缘再见他。”
当年宫中人人都道她生了个死胎,去鬼门关走了一遭,醒来后却连孩子的面都不曾见过。后来,身边随侍的仆从更是接二连三地离奇病倒,纷纷离世。
多年来她一直心有不甘,也隐隐存有侥幸,只是毫无线索。直至几月前,民间忽然散播起她当年所生之子尚在人间的传闻。她知道这个消息是她父亲袁翼刻意散播,暗示裴敛并非正统,分化朝中注意力,挑衅他的地位。
但这也让她再度想起当年之事,幡然醒悟,知晓当年之事与袁翼脱不了干系。
虽身为人女,但她自小便是恨他的。
忆及不愿触碰之事,只觉五内钝痛,她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这才将喉中腥甜强行压下。
“袁翼至死也不愿说出的真相,如今这世上,大抵也只有王爷能寻得了。”
热气渐消,茶水冷却下来,裴敛这才提杯饮下,而后不疾不徐道:“袁太妃无需忧心至此,当日你我二人立下盟约,我自当竭尽全力。今夜亲自前来,也是为了让袁太妃安心。”
杯中茶尽,他不欲多留,遂站起身抚平衣袍褶皱。
“我已经查到当年你身边侍从尚有一人存世,只是她这些年四处流离,找到她颇费了些功夫。如今我的人带着她已在回都途中,想来不日便会有好消息。”
“袁太妃且安心候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