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融满地,满殿昏黄。
“王爷,老奴陪您回去歇着吧。”
案上的茶冷了一盏又一盏,连朱言都已换了一轮值,眼见东边泛起鱼肚白,裴敛却依旧地坐在天极殿中,缄默不语。
他只是阖眼摇了摇头,依旧没答话。
他睡不着也不想睡,一闭眼脑中就满是那抹决绝而去的背影,仿佛一根尖刺哽在心口,拔不出,却牵着呼吸都在痛。
跟在裴敛身边日久,朱言自是知晓他的心意,便也没再说话,默默起身去剪就快燃尽的烛芯。
朱言何尝不知裴敛不舍,却不明白他为何就这般让姜泠离开了。
如今人走茶凉,这天极殿往后再无什么女侍中,他却又不肯走,孤坐在此黯然神伤。
分明是点点手指便可生杀予夺的君王,而今倒像溃败落魄的残兵。
朱言无声摇头,端着盛烛芯的小碟,正欲去剪下一盏,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沙哑至极的声音。
“朱言,你说本王是不是做错了?”
却也没给他应声的机会,又听裴敛自嘲般一笑,低声道:“自然是错了,从一开始我便是错了。”
若非他错得离谱,姜泠又怎会走得毫不犹豫?
甚至没来与他道别一声。
他没去送,是怕自己亲眼见着她后悔,而她不来,又是为何?
思绪繁杂,眼底铺满落寞。
朱言不忍,思忖措辞一番,这才开口隐晦道:“王爷万人之上,老奴不敢说错。这些时日王爷如何对待姜侍中的,老奴也看在心里。如今这样的结局或许无人能辨清是非曲直,只是姜侍中所求与王爷所愿,不一样罢了。”
更何况,裴敛将登大宝,姜泠却是与敌国皇子有过婚约的前朝公主。虽说史上也并非没有比这荒唐的先例,可无论如何,二人若要堂堂正正站在一处,注定要经受些口诛笔伐。
裴敛许是无所谓,但姜泠却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只是这些话,朱言不敢言明。
而朱言这番话中的道理,裴敛又怎会不知?
姜泠不止一次与旁人说,她与他不是一路人,她要的,他给不了。
也正因如此,在他将匕首刺入心口时,她跪地伏身所求的,依旧是离开这座皇城。
笼中雀,池中鱼,他知她当够了。
所以他才会下定决心放她走,哪怕不舍,也不忍再无视她的期待。
但他总归要做些什么,而不是如今像只落水狗般等人垂怜。
他随手提了只笔却扯得心口一阵抽痛,朱言正欲上前,就见他边提笔写着什么边吩咐道:“传寒鸦来,本王有桩急事要交代。”
朱言只得按下担忧去传话。
“等等。”
还未走出天极殿,裴敛却放了笔,将写好的纸笺叠好,放入洒金纸函中,将朱言唤了回来。
朱言走至金龙长案边,郑重接过纸函,听他缓缓说道:“不必寻寒鸦,此事交予银山去办。”
*
诚如赵夫人所言,昨夜急雨,今日却是个碧空如洗的好日头。
姜泠刚起,就见赵漱阳已坐在园中等得百无聊赖了。
“女郎这是等了许久?”
姜泠有些诧异,昨夜睡得晚,按说赵漱阳这样的小女郎当是贪睡的年纪,竟起得比她还早。
听见她的声音,本已暗淡的眸光倏尔明媚,赵漱阳站起身朝她妍丽一笑。
“我记挂着你,睡不着,索性便来你园中等你了。”
说着,赵漱阳又似有些不好意思般垂头,轻声道:“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有,”姜泠立时笑着否认,又看向秋杏,求证般说道,“我昨日累着了,睡得极沉,什么动静也没听着。便是方才秋杏来唤我,都险些以为我睡晕了过去。”
虽说这话多少带着些安抚意味,却也不假,昨夜她当真睡得很好,是许多年不曾有过的踏实安稳。
秋杏也跟着点头附和。
赵漱阳这才又开怀起来,上前挽着姜泠,朝外走去:“昨日阿娘吩咐了,今日便由我带表姐四处逛逛,咱们赵家虽说不大却也别有巧思,定不会让你觉着无趣。”
侧头看着身量刚及自己鼻尖的少女,姜泠笑着点了点头。
亭台水榭,平湖栈桥,该走的能走的,赵漱阳带着她几乎都走了一遍。赵府虽说精巧,但半个时辰,也逛得差不多了。
及至正午,日头渐高,众人也有些累了,便在一处水阁坐了下来。
姜泠倒还好,就是秋杏怕热已是小脸通红。但赵漱阳却依旧精神十足,额间泛起的晶莹仿佛不是汗水,而是贪玩戏水留下的痕迹,意犹未尽。
其实这院子赵漱阳自小逛了不知多少回,却从未觉着像今日这般新奇。
到底还是因着姜泠,她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姜泠,喜欢这个沉默寡言却格外昳丽的“表姐”。
仆从奉上茶,传了话来:“老爷和夫人今日有事外出,午时便不在家中用饭了,夫人让奴婢知会您一声,让您务必照顾好客人。”
“知道了,”赵漱阳接过茶递给姜泠,吐了吐舌头小声道,“阿娘就会瞎操心。”
姜泠抿着茶,与秋杏相视一笑。
歇了片刻,赵漱阳起身,正想着今日是否还有何处遗漏未去,就听姜泠的声音响起。
“今日既然赵大人赵夫人都不在,我也承你一声表姐,不如今日便由我请你去追仙居尝尝风味,江都繁华,我还不曾领略过,用过饭后咱们再在城中逛逛,如何?”
追仙居是江都最负盛名的酒楼,美名在外,便是姜泠久在深宫也有所耳闻。
赵漱阳当即便笑了,点头如捣蒜:“追仙居我常去,知道那儿什么菜色最好,我与你同去!”
马车载着二人,并秋杏与赵漱阳的贴身侍女锦书一起,往追仙居而去。
锦书挑起车帘,赵漱阳抬着葱白般的手指,指向车外缤纷琳琅的店面,说得兴致勃勃。
从卖女子胭脂的琼珍堂,到卖绫罗绸缎的青衫坊,甚至连卖奇珍古玩的博古斋,锻铁炼兵的剑锋阁,赵漱阳可谓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姜泠暗暗称奇,江都可是闻名天下的大都,不是地方小县,赵漱阳竟也能将这街巷间的铺子如数家珍般念出来。
正说得酣畅,赵漱阳回头一瞧,见姜泠杏眸微睁,秋杏更是惊得合不拢嘴,赧然一笑。
她脸颊微热,解释道:“我年幼体弱,大夫说我需得多走动,所以打我记事起,阿娘没事就带着我在江都城中闲逛。城东这些地方我大抵已走过数百回,才这般熟悉。”
姜泠了然,微笑颔首,又不知想到何事,面色沉凝下来。
思量几息,仿若闲聊般问道:“那你可知,这城中有名些的酒铺有哪几家?”
“酒铺?”
饶是姜泠有意表现得稀松平常,赵漱阳仍是有些讶异,眉眼一弯,好奇道:“表姐对胭脂水粉、锦衣绫罗不感兴趣,竟对酒铺有兴趣?表姐喜欢饮酒吗?”
姜泠还未作声,秋杏却连连摇头:“不是的,我家女郎从不饮酒。”
“是吗?”赵漱阳眸中失落一闪而过,轻抿着唇感慨着,“可我倒还挺想尝尝的,如今我已及笄,可阿娘还是不让我喝。我还想着若是表姐爱饮酒,说不得我能沾沾表姐的福气尝尝鲜。”
姜泠确实不饮酒,以往是没有机会,后来则是觉得饮酒误事。
她问酒坊,是为了另一桩事。
“我只是听闻赵大人爱酒,如今暂住赵家,也该送点什么表表心意。”
说罢,又仿佛怕厚此薄彼般,握了赵漱阳的手:“你和赵夫人的礼物,我出宫前就已备下,昨夜竟也忘了,回去便拿与你。”
听闻自己也有礼物,赵漱阳乐不可支,心念着姜泠有这心思,她自要相帮。
于是手指点了点下巴,略作思忖后开口道:“酒坊我不大了解,也就有名些的知晓一二。”
“咱们自是要去声名好的酒坊,譬如,江都城最大的酒坊,是哪家?”
姜泠稍作提醒,赵漱阳登时反应过来:“对,爹爹说过江都城最大最有名的酒坊,是城西的宜春酒坊!”
赵府在城东,赵漱阳倒不常去城西,且城西大多酒坊艺馆琴楼,她也不爱这些。
秋杏默不作声,轻瞥一眼姜泠,见她八风不动,只眼底添了些许神采,遂也压下了心思。
宜春酒坊,这名字她听过。
当初姜泠让她同乡阿石送东西出宫时,给过一封信,就是让送到宜春酒坊的。
得了答案,姜泠也未急着要去,先与众人去了追仙居用过饭后,才乘着马车悠悠往城西而行。
将至宜春酒坊时,姜泠掀帘瞧了眼,却忽而觉得这附近有些眼熟。再一细看,才惊觉此处她曾途径过。
再往前不远,当至江边,正是当初她与昙娘出事之地。那恰也说明,此处离裴敛在江都的私宅,将近了。
忆及裴敛,姜泠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攥紧,转瞬却又松开。她抚平裙摆,却始终留了道不深不浅的褶皱。
思量间,赵漱阳拍了拍她的肩:“到了。”
马车外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姜泠接过秋杏递来的幕篱,妥帖带了,毕竟朝中不少人见过她的样貌,还是谨慎些好。
赵漱阳见她带着,遂也乖乖让锦书为她带了,这才拉着姜泠下车。
不愧为江都最大的酒坊,刚下马车,浓重醇厚的酒香便扑鼻而来。
赵漱阳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愈加活跃,见她如此,姜泠朝锦书叮嘱:“你小心跟着你家女郎,就在这酒坊中逛,莫要乱跑,我去寻掌柜问问哪种酒最好。”
说罢,赵漱阳却不依:“我与表姐一起。”
姜泠不动声色地瞧了眼秋杏,秋杏会意,指着酒坊中央惊呼道:“女郎快看那是什么?我从未见过如此别致的酒缸!”
到底是刚及笄的小女郎,仍带着孩童心性,立时就被秋杏吸引了注意,一面问着“什么?在何处?”一面就跟着秋杏去了。
见三人走远,姜泠这才召了个小厮,低声道:“我要见你们掌柜,辛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