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他的心意

秋杏神色躲闪,避开姜泠探寻的目光,大半张脸藏进了沉夜中。

“淮王……淮王我不知道呀,我只知道你在宫宴上受了伤,是朱常侍让人将你送回来的。”

话虽如此姜泠还是霎时察觉她的不自然,心头更似坠了个石头,无端有些发慌:“秋杏,你为何要说谎?裴敛究竟怎么了?”

“没……我没说谎,我真的不知道。”秋杏依旧不敢看姜泠,低垂着头看着脚边斜斜的月光。

秋杏咬定不知,可姜泠却已笃定昨日发生了些不寻常之事。因为这是秋杏第一次在她直呼裴敛名讳时,没有出声阻拦。

她沉默地在榻上坐了会儿,没再逼问秋杏,转而看向虚掩的窗扇,问道:“银山呢?你去将银山叫来见我。”

“这……”秋杏终于转回头,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带着犹疑,“你都宽衣了,银山应当也睡下了,不如等明天再唤银山来吧?”

说着,秋杏站起身拉过盖在姜泠腰间的寝被,往上提了提:“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就先歇着吧,好吗?”

话语之中竟还带着几分哄劝,这让姜泠愈发生疑,却也只能按兵不动,顺从地躺了下去。

秋杏与她相伴这段时日从不对她说谎,也从不隐瞒,今夜秋杏如此,便只有一种可能,秋杏是被下了死令不许与她说云亭榭发生之事。

想必不止秋杏,即便将银山唤来应该也问不出什么来。

但到底她不是轻易罢休之人,况且她还挂心着袁翼一事,也不知道寒鸦是否能从刺客身上找到什么与袁翼有关的证据,若是寻不到,便功亏一篑了。

她不动声色地躺着,看着秋杏替她掖好被子,说道:“秋杏,你回房歇着吧,我想自己安静躺会儿。”

秋杏手一顿,以为她是头疼不舒服嫌她吵,也怕她继续追问,便也没拗着要留下,轻声道:“好,那我去旁边耳房,免得吵到你。你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唤我,我听得见。”

“知道了。”她应下,目送秋杏离去。

待秋杏掩好了门,又过了须臾,姜泠才轻手轻脚地再次坐起身来。

*

夜正浓,玉堂宫内却灯火如昼,人影攒动。

白日里下了急雨,此时风起,空气中漂浮着青草与飞尘混杂的气息,灯火摇曳之处,可见灰黑火烬洋洋洒洒。

那是从被烧毁的偏殿飘来的,朱言站在寝殿外掩了口鼻,朝身侧常侍叮嘱道:“让偏殿那头的人动作利索些,眼见天都快亮了,还没清理干净。若是这尘灰飘到寝殿内,让他们可小心自己的脑袋。”

常侍年纪尚小,听罢连连点头,丝毫不敢耽搁去了偏殿传话。

而朱言缓步在廊庑中踱着步子,似是在等人。

他年事已高,生生熬了一日一夜,此时已然疲乏至极却不敢离去,一双眼睛黏在寝殿窗棂上,浸满忧愁。

寝殿内燃着烛火,窗纱上映出一道忙碌身影,在案几与床榻之间来来回回。

朱言刚忍不住长叹一口气,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促脚步声。

他回头,却瞧见了意想不到之人,怔在原地。

廊庑下只摇着几盏灯笼,因着风大,火焰明明灭灭,暗影与光亮在来人身上交错着,越来越近。

直至来人在朱言面前站定,他才找回往日那副安宁无事的笑容,问道:“这个时辰,姜侍中怎么过来了?”

说着话,朱言却看向姜泠身后匆忙赶来的侍女常侍,眼神依旧淡然,却让姜冷身后之人吓得一颤。

“朱常侍莫怪他们,是我不听,硬闯进来的。得亏从前王爷与昙娘信任,他们也不敢拦我。是我之过,等面见王爷我自当请罚。”

知晓朱言心中所想,姜泠便先一步开了口。

朱言只得笑着颔首,朝跟来的侍女常侍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下去,这才收回目光看向面前少女。

少女额上还绑着纱布,一身素净纱裙,长发未挽,只用月白发带束在身后,随意却不寡淡,如白眉蕊雪,清美得夺人心魄。

除却纱布上浸出的殷红血迹有些突兀。

朱言微微蹙眉,担忧道:“姜侍中的伤还未痊愈,实该好好歇息,多休息伤才能好得快些,小心留了疤。”

他的担心不假,发自肺腑,姜泠分辨得出来。

抬手摸了摸方才一路走来被血浸润的纱布,回应道:“朱常侍不用担心,皮外伤而已,顶多留个疤痕要不了命。”

朱言笑容一滞,心道哪有女子不在意自己脸蛋的,更何况是这么一张出尘不俗的脸,正欲出声再劝,却被姜泠抢了话去。

“朱常侍,我今夜来就是想问问我晕倒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何事?王爷呢?”

话音刚落,寝殿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来。

昏黄的烛光洒了出来,落到廊庑外青石板上,姜泠与朱言齐齐看了过去。

寝殿内走出一人,正欲说话,却在瞧见姜泠的瞬间顿住,紧抿着唇,与朱言相视一眼后一言不发朝外走去。

余光扫了眼身旁之人,朱言迅速走入寝殿合上门扇,收拢了满室烛火。

而姜泠则毫不犹豫地去追方才从寝殿内出来的岳真。

岳真虽有心想避,奈何姜泠不依不休紧跟他的脚步,甚至上前来拉他的衣袖,无法,他只得停下步子问道:“姜侍中这是作甚?”

言语中隐隐有薄怒。

可这恰好印证姜泠猜想,她收回手,定定地看着岳真,问:“王爷出事了,是吗?”

岳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很快平静下来,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之人。

良久,他才叹出了心中积郁的那口气,颔首道:“是,王爷出事了,生死未卜。”

猜想得到肯定,沉寂如冰潭的内心到底泛起了些许涟漪,姜泠垂下眼,睫羽在她脸上落下阴翳。

见她不语,岳真望着寝殿方向反问道:“姜侍中不问问王爷因何受伤吗?”

也不知在逃避着什么,姜泠闭上了轻颤的眼睫,迟疑道:“王爷应当下了令不许宫中议论此事,岳太医如此问……”

“既如此,那姜侍中现在来做什么?”岳真见她这副模样,不禁拔高音调,愈发气恼。

说罢,就欲拂袖离去。

“是因为我……”

可他刚转过身,就听身后传来道清浅带颤的声音,令他心神微震。

姜泠声音抖得厉害,她顿了几息,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知道,王爷这次受伤是为我挡剑,若非王爷相救,此时生死未卜之人便该是我。不仅如此,除了这回,上次王爷中毒也是因为我,是为了替我拿到乌灵子救秋杏的命。岳太医,我说的……对不对?”

她其实不知自己为何想哭,也许是出于愧疚,又或许是出于害怕,但此时此刻她很想哭出声来。

但如今面前的是岳真,并非裴敛,她到底强忍了下来。

岳真缓缓转回身,却只瞧见一抹侧影。姜泠侧身对着他,眼底在溶溶月色下,泛着莹润光亮。

他忽而后知后觉有些懊恼。

淮王自愿为姜泠挡剑,她何错之有?不过一介女子,发生如此大事心中害怕不敢多问,便该被他苛责吗?

更何况,这些事她本不该知道,是他揣着明白在逼她。

只是他没想到,姜泠聪慧至此,不仅猜到此番事发缘由为何,竟连乌灵子一事都知晓。

裴敛为姜泠挡剑受伤,裴敛彻底昏迷前下令众人不许与姜泠说此事,但这事本也瞒不住多久,姜泠猜到不奇怪。

但乌灵子一事,淮王与他瞒得密不透风,姜泠是如何知晓的?

可不待他细想,就听姜泠再度开了口:“岳太医不答,便是默认了……”

“我……”岳真吞吐半晌,又是一阵叹息,“方才是我无状了,姜侍中莫怪。”

“我明白。”

姜泠笑了笑,却实在有些勉强:“岳太医是在替王爷不平,若是换做我,我也会质问一句,王爷如此宝贵的性命为何要来救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而且还是前朝留下的祸患,我这样的人便该……”

岳真越听越不对劲,紧拧着眉急声打断她:“我怎会是这个意思?方才一时情急,不过是怕王爷一腔真心付错了人而已。”

白日里的阴云还未散去,夜风一吹,便浮到皓月底下,揉碎了本就不多的月色。

姜泠视线逐渐晦暗,转过头,只见岳真朦胧身影,却看不清面容神色。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随意开口,只沉默着,身形一动不动。

倒是岳真忍不住先一步打破寂静,只听他长长叹息,良久才用只他与姜泠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姜侍中可知,王爷为何信重我?”

说罢却也不等姜泠回答,他自顾自接着又道:“约莫是在……十五年前。”

说着,仿佛翻开了什么尘封已久的记忆,他的目光渐渐深远,幽暗莫测,只是夜色浓重,姜泠看不透彻。

“当年我初奔荆州大营,担任军医一职,苏总督也还是卫指挥使,而王爷更是个只五六岁的稚子……他死里逃生,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满门上百口更是无辜惨死。也幸得苏总督相助将他接入府中照看,可他心有积疾,整日捏着把匕首不许旁人靠近。因我看顾过类似病患,于是向苏总督自荐去给王爷瞧病。”

关于裴敛的过去,知情之人讳莫如深,姜泠也知之甚少,虽知晓裴敛身上有许多秘密,知晓裴敛与姜家有仇,她却也从未纠根问底过。

因而这是她第一次切实触及裴敛的过去,竟也忘了问岳真为何要与她说这些,听入了神。

“谁知那时我用了许多法子都没用,王爷根本不让任何人近身,只不断地念叨着‘杀,杀,杀',更是得了气极时便六亲不认的怪病。直到后来,苏总督找到了王爷年幼时曾哺育过他的乳娘,昙娘,我与昙娘想尽法子,王爷才终于渐渐好转,却也时常被那怪病折磨。自那之后王爷眼中便只有一件事,便是复仇。不论严寒冬月,抑或酷暑夏日,他都天不亮就起床读书练武,我和昙娘瞧着都万分心疼。”

岳真忆及过去,无奈苦笑:“从前昙娘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王爷年少历经浩劫,那颗心早已丢在了满门被屠的那个冬夜。所以即便是与他相伴长大的苏女郎,也从未真正入过他的心,只怕这世上也无人能入他心。而我,也曾深以为然。”

他闭了闭眼却不再言语,似是在等身旁之人开口说些什么。

夜深露重,风声萧萧。

这番话太过压抑沉重,承载着裴敛苦心掩盖的过去。

姜泠沉默了许久才堪堪接纳,滚了滚喉咙,问道:“屠了王爷家中满门的,可是......我父皇?”

“是。”岳真答得毫不犹豫。

“可为什么?”

“帝王无情,一心揽权,卸磨杀驴罢了。”

岳真说得冷淡,冷淡中还夹杂着一丝没来由的恨。落到姜泠耳中,犹如惊涛巨浪袭来,连呼吸都乱了。

她唇瓣发着颤,额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只得强打着精神压下心中慌乱,问道:“岳太医为何要与我说这些?王爷与姜家有仇,你将这些事告诉我,不怕王爷责罚吗?”

话音落,岳真却是笑了一声,凄苦无奈:“我倒是想王爷现在立马起来将我重责一顿。”

倘若他怕责罚,今夜便也不会多嘴在此与姜泠说这些。

只是相比落在身上的刑罚,他以为,姜泠至始至终不知这些真相,让裴敛独自承受,更让他心痛。

更何况如今裴敛生死一线,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这些事也总该有人告诉姜泠。他不忍裴敛钟情之人,对他却连一丝歉疚或者感激也无。

他是偏心,他承认。

他仰头看向黑云下明暗不定的月亮,怅然扯着唇角,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其实啊,我是看着王爷从小长到大的,当初就连我也以为他的心早就死在了那个冬夜里,可后来呢?”

听着这话,姜泠似乎觉着有些不对,可此时脑中只有无数与裴敛相处相伴的场景,纷乱不堪,容不得她思考。

她目光怔忪,听岳真又叹一声,怅然道:“后来,他遇见了你,明知你是仇人之女却依旧放过了你,宁可自己饱受折磨也要将实情瞒下来,不愿让你背负一丝一毫的愧疚,自己却要日日夜夜良心不安。借着与你合作的由头给你在这宫中安身立命的资格,放在眼前日日看着,护着,后来更是为了避开有心之人的耳目,给你那小小侍女拿到乌灵子,心甘情愿地服毒,做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永不会做的荒诞之事,将生死置之度外。可这些时日以来,他那怪疾却再没犯过,仿佛再多的苦和伤,他都甘之如饴。”

“这桩桩件件,姜侍中,你可曾看明白他的心意?”

作者碎碎念:还有宝子在看吗,凉得没勇气开新文预收了[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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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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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水谣
连载中八月寒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