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之际,依大沈历年来的规定,无皇家白事皆照常举行秋猎,博得头筹者皆得圣上御赐的金弓。
按例今年狩猎应由惠妃全权负责。
围猎场的外围是平实的树林,只有些兔子山鸡等小动物,供女眷玩乐。内场却是深山,山上丛林密布,峰回路转,有许多奇珍异兽。
京中多数女眷皆在围猎场外观林赏花,只有少数姑娘家会选择狩猎,但也仅仅是在外围,不会深入。凡是狩猎随从皆不能进入。
猎场外百官齐聚,热闹非凡。
宋辞年一大早便梳妆洗漱让车夫快马加鞭赶到了围猎场。
皇室毕竟讲究,一般来的甚早。比较中央得席位上早已经坐满了人。
宋辞年盯着面前满满的茶点正纠结先品尝哪个,小婢女的声音却打破了她的思考,“娘子可以尝试一下桃花酥,这是惠妃娘娘特意请厨子做的,味道不会差的。”
那名婢女身姿端正,却带着点恭谨的拘谨。围猎场外的婢女都是惠妃从辅佐皇室的下人中精心挑选的,为此惠妃费了不少心血。
桃花酥呈五瓣桃花形,粉白渐变的花瓣微微外翘,边缘带烘烤后的浅黄。酥皮层次清晰,层层分明如花瓣纹理。花心缀着几粒金黄芝麻,整体立体饱满,色泽柔和。
的确很有食欲。
她捏着桃花酥,大口咬下,随即在齿间簌簌化开,层次分明的酥层带着淡淡的黄油香。内馅清甜不腻,可能是细腻的豆沙或奶香浓郁的椰蓉,与酥皮的香脆交织,咽下后舌尖还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绵软又清爽。
完事后宋辞年抬袖擦了擦唇角,指尖沾着的糕粉被她下意识地抿进嘴里,末了还咂咂嘴,忍不住道:“这桃花酥太好吃了!”
突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而声音的主人正抵唇一笑,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她端坐在席位上,乌发梳成规整的垂挂髻,仅簪一支玉簪,流苏随微风轻晃。鬓角垂落两缕青丝,随着呼吸轻轻晃。
身着月白绫裙,裙摆垂落地面,不见半分褶皱。双手交叠搁在膝头,指尖纤细,肌肤胜雪。
此人便是惠妃。
京中早已传遍了她的绝世容颜,当今一瞧真是人如其闻,是位难得的佳人。
“宋娘子若是喜欢,改日本宫再让御膳房做些往尚书府送去。”惠妃说话时声音轻缓,像山涧里淌过的清泉,每个字都带着温软的调子。
宋辞年闻言起身敛衽行礼,垂眸回道:“多谢惠妃娘娘体恤,臣女惶恐。娘娘赏赐的糕点瞧着便精致喜人,定是花费了不少心思,臣女谢过娘娘恩典,定会好生品尝。”
“不过是些寻常点心,不必多礼。”惠妃唇角漾开一抹温和笑意,声音柔缓如春风拂过,“瞧见你倒是让本宫想起一件事,权王大婚那日,本宫的贺礼迟了一步。这桃花酥倒是瞧着新鲜,你替本宫送些给权王妃,权当是补个心意吧。”
“臣女定能替娘娘将这份心意送到。”
沈临渊与姜羡虞共乘一辆马车到达围猎场,沈临渊穿着玄色窄袖骑装,身为皇室,自是要入内场的。
姜羡虞衣着却是便服,她无心参加。
沈临渊先行下了马车便转身去扶姜羡虞。
宋辞年正坐在案前将身旁的葡萄一个一个往嘴里抛,无聊至极。
不料无意一瞟,眼睛都亮了。
她的阿羡来了!
“阿羡怎么没穿骑装?狩猎甚是有趣。”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宋辞年把还没入嘴的葡萄一扔便匆匆忙忙地跑过去迎接姜羡虞,一套动作下来可谓是行云流水。
姜羡虞这才看清,宋辞年今日穿的是骑装。玄色骑装紧束腰身,革带勒出纤细腰线,裙摆裁成利落的短幅,露出绛色皮靴靴筒。既藏着女儿家的灵秀,又透着几分飒爽英气。
八成是为了凑这热闹想进外围了。
姜羡虞摇了摇头。
宋辞年猛地想起惠妃的嘱托:“对了,这桃花酥味道甚好,快尝尝。”
宋辞年这吃货,强烈推荐的糕点味道自不会差到哪去。姜羡虞从宋辞年手中的油纸里拿了一块品尝,不禁赞叹道:“如此佳肴,手艺精妙。”
“阿羡,你先落座吧。”言罢,宋辞年便打算回去继续吃桃花酥。
宋辞年正准备落座时视线里却多了一盏茶,再顺着茶盏往上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带着几分桀骜的脸。
还未等宋辞年开口苏溪辰便抢先了一步,“给你的。”
宋辞年:……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人怎会无故献殷情。”宋辞年没接过茶,越想越觉得他不怀好意,“说吧,有何要事相求。别想打阿羡的主意。”
苏溪辰唇角微扬,眼底闪过一丝狡黠,“这你就不懂了吧?世人皆说,喝菊花茶能消火,我看你火气挺大的,好心送你了。”
“好你个苏溪辰!我看你是活腻了吧?”宋辞年咬着后槽牙,手一伸就精准揪住他的耳垂,指尖拧了半圈,提高了音量,“依我看现在就能把你的耳朵拧掉!”
苏溪辰吃疼,用另一只手中的扇子敲了敲宋辞年揪住他耳朵的手,方才的气势半点不见,连忙求饶道:“疼疼疼疼疼,轻点!”苏溪辰倒吸凉气,“我的姑奶奶,我知道错了,求您行行好,就放过我吧。”
宋辞年见他此番如此狼狈,得意地松开了手,“若再有下次有你好看的!”
刚松开苏溪辰便见机溜走了,展开扇子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口中还喃喃着:“好心没好报。”
片刻后,人齐了。
禁军准备好了,高台上的弓箭手搭弓射箭,弓箭射出,击中远处挂着的金果子。
言顺帝随即宣布,狩猎开始!
各位臣子和想要助兴的女眷已经挑好了马匹,沈临渊选的是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
他坐于鞍上,腰背挺直如松,一手轻勒缰绳,指节分明,另一手自然垂在身侧,指尖擦过马腹的鬃毛。
扬鞭拍马,马蹄渐渐踏入内场,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侧脸线条冷硬。
很快便消失在了视野当中。
宋辞年站在围猎场边缘,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那方绣了半只苍鹰的锦帕,针脚都被她捻得发皱。
风里飘来马蹄踏碎枯叶的声响,偶尔划破长空的箭矢呼啸。她昨日还跟阿娘说,说要猎只白狐来给她做围脖,让绣娘在狐尾尖缀上碎珠,定比京里任何夫人的都夺目。
可现如今却只能在这干等着,宋辞年一跺脚,脑子一热又想着去找姜羡虞。
而姜羡虞这边也好不到哪去,还未走近便瞧见了两个背影。另一个竟是文慧长公主沈芷妤!
宋辞年凑过去想听清楚她们的交谈,可不曾想从沈芷妤口中听到了一句,“来都来了,总不能无功而返吧?听本宫一句劝,趁着如今的秋猎去走一走!”
文慧长公主的表情倒是表现地十分热情。
沈芷妤虽然自幼娇生惯养,不懂舞刀弄剑,但略通鞭术,便来邀姜羡虞一道去林中狩猎。
宋辞年闻听此言,似是找到了依靠般挽着姜羡虞的手臂就往上凑,“阿羡,我们就在外围逛逛,不往内场走便是了。猎一两只兔子用兔子皮制成裘衣或笔毫亦是不错的!”
姜羡虞本想辩驳“在外场亦终是不妥”,可话到嘴边,被宋辞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得软了半截。她攥着帕子的手松了松,“罢了,说不过你,去便是。”
宋辞年立时欢呼一声,便一溜烟地跑去选匹上乘的马了。
姜羡虞无奈摇了摇头,跟在沈芷妤身后往马厩走去。
场边的马厩前,宋辞年选了一匹枣红色的骝马性子烈,倒是跑得快。
姜羡虞目光掠过那匹焦躁的骝马,落在角落一匹白马身上。那马通体雪白,唯有四蹄带点浅棕,正安静地嚼着草料,见她望过来,竟抬了抬眼,长嘶一声,声音清亮却不躁。
“就它吧。”她抬手拂了拂被风吹乱的鬓发,将白马牵出栏。
姜羡虞踩着马镫借力,双手扶住马鞍,侧身跨坐于马背上。
白马应声抬颈,一声短促的嘶鸣后,四蹄轻快地踏开步子。她手腕微旋,缰绳松得恰到好处,既不约束马的舒展,又稳稳控着方向。露出的银镯在阳光下一闪,已随着马蹄声掠向场中。
她们方进外场遍遇到了好几只兔子和山鸡,一个赛一个肥。
林间光影斑驳,沈芷妤勒住马缰,目光如隼般锁定草丛中窜动的白影。那只灰兔正慌不择路地扑向灌木丛,后腿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划出浅弧。
她手腕一翻,腰间软鞭如灵蛇出洞,带着破空的轻响甩了出去。鞭梢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不偏不倚缠上兔子后腿。沈芷妤腕力骤收,软鞭瞬间绷紧,兔子被猛地拽得一个趔趄,刚要尖叫,便被文慧长公主用鞭身中段重重抽在兔头。
“啪”的一声轻响,兔子四肢猛地一蹬,随即软塌下去。
沈芷妤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提着兔子的耳朵,将那团软乎乎的小东西在眼前晃了晃。兔毛上还沾着些草屑。
她侧过脸,冲不远处的姜羡虞与宋辞年扬了扬下巴,唇角弯起的弧度里满是藏不住的得意。“你们瞧,”她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快的扬高,“这林子里的兔子笨得很,果然没跑三步就被我兜住了。”
姜羡虞:……
宋辞年:……
这人莫不是来炫耀的?
不到一刻,林子里的风带着股腥臊气,猛地灌进领口。宋辞年刚将羽箭搭在弓上,预备射向枝头的锦鸡,耳畔却传来树干断裂的闷响。她霍然转身,弓弦还未来得及拉满,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前方丈余外,一头斑斓大猫正缓步走出树丛,黄黑相间的皮毛在斑驳光影里起伏,像一块移动的巨石。它琥珀色的眼瞳冷冷扫过来,落在她手中的弓箭上,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哝声。
宋辞年的指尖扣在冰凉的箭羽上,指腹因用力而泛白。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骑装内层,“大……猫!”
姜羡虞与沈芷妤闻言立刻顺着宋辞年的视线望去,“这……这里不是外场吗……怎、怎么会有这东西?”沈芷妤声音发着颤,尾音都在发抖,像是被冻住了似的,每个字都磕磕绊绊,带着气音,连带着肩膀都在微微哆嗦。□□的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息粗重。
那大猫猛地弓身跃起,黄黑相间的身影裹挟着腥风直扑过来,利爪几乎要触到马臀。沈芷妤心头一紧,手腕急转,腰间软鞭如银蛇窜出,“啪”地一声脆响,正抽在大猫前爪上。
大猫吃痛,发出一声震耳的咆哮,被彻底激怒的兽瞳里燃起凶光。它并未去追沈芷妤,而是将那淬了毒似的目光死死定在原地未动的姜羡虞身上。
姜羡虞心头一紧:这是大猫八成是冲我来的。
姜羡虞望着大猫那淬满凶光的眼,反手抓过腰间马鞭,手腕猛地一扬,马鞭抽在宋辞年坐骑的臀上——那力道极重,绝非催马的轻拂。
“快走!”她的声音因用力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
那马吃痛,猛地人立起来,随即撒开四蹄疯了似的往前冲,宋辞年惊呼一声,身不由己地被带得远去。姜羡虞望着宋辞年的背影消失在林道拐角,才缓缓转过身,视线重新落回大猫身上。
姜羡虞猛地攥紧马鞭,她盯着大猫微弓的身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先上马,趁它扑来的间隙拉开距离,再回身取箭——只要能拉开三丈远,这一箭未必没有胜算。
可当她扬手想抽向马臀时,手臂却像灌了铅,刚抬到半空就软了下来,马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想弯腰去捡,双腿却也跟着发颤,连站稳都费力。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她才惊觉,不知何时起,全身的力气竟像被抽干了一般,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大猫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哝,前爪又往前挪了半步,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贪婪愈发浓重。姜羡虞死死咬着唇,想逼自己再试一次,可身体像被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今日,恐怕要命丧于此了。
宋辞年那匹马毕竟是烈马,方才那重重一拍此时已然受惊,它开始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窜,她又是个路痴,只能任由它向前奔跑。
直至一路的风景从平实的树林到峰回路转的深山。宋辞年紧紧握住缰绳,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缰绳,指腹被磨得发红也未察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尽快寻人求救,她的阿羡还在那里!
一只箭矢擦着她的耳旁划过,迎面袭来一股疾风,耳侧的发丝被那股疾风扫开,冷箭破空的锐响刺得耳膜发疼。
带着点刺痛的凉意擦过耳廓,紧接着是“笃”的一声闷响,箭矢已深深钉入身后的树干,尾羽还在嗡嗡震颤。
她浑身一僵,烈马被箭矢惊了神,猛地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乱刨,朝旁侧歪去,撞上了不远处的一棵老树,宋辞年从马背上摔落。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箭般掠来。他足尖在草地一点,身形陡然拔高,精准地揽住她下坠的腰,带着冲力撞得他踉跄半步。
待看清来人时,救下她的竟是苏溪辰!
方才持弓却是沈临渊,宋辞年似遇到救星般,一刻也不敢耽搁,“王妃在外围遇到了大猫,请权王速速去救王妃!”声音带着难掩的颤抖与急切。
竟是误打误撞进了内场。
沈临渊闻言,猛地转身,借着这股力道,他足尖轻点地面,身形如飞燕般腾起,稳稳落在马鞍上。
“驾!”
一声低喝刚落,身下的马扬蹄长嘶,四蹄翻飞间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他伏低身子,紧压着马颈,衣袍被疾风鼓荡起猎猎声响:只知晓姜羡虞在外围,只能把每个地方都找一遍。
宋辞年望着沈临渊匆匆赶去的身影,终于能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围猎场外。
沈芷妤历年皆参加秋猎,比起路痴宋辞年,她却轻车熟路多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骑出了围猎场。
她手腕轻旋,缰绳在掌心打了个圈,马匹立在原地,随后她足尖一踩马镫便下了马。
心中受到的惊吓还未消散,沈芷妤脚步急促地走至言顺帝面前,向他禀报:“陛下!不好了!权王妃……权王妃在外围遇到了大猫,危在旦夕!求陛下即刻派兵施救,再晚……再晚恐就来不及了!”
文慧长公主先前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也散乱了几缕,全然顾不得仪态,眼底的焦灼几乎要溢出来。
众人闻听此言皆是大惊,往几年的秋猎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情,怎会今年会如此疏忽,外围竟会有大猫!
言顺帝面色凝重,抬头瞧了一眼负责置办秋猎的惠妃。
而此时的惠妃亦是脸色苍白,眉头紧皱,“杨家军听令,立刻进围猎场救人!”
大猫低吼一声,猛地扑了上来。姜羡虞想躲,可浑身发软,脚步刚挪开半寸,就被那带着腥风的巨掌扫中肩头。
“嘶——”剧痛瞬间从她右臂炸开,她踉跄着往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树干上。还没等她缓过神,大猫的利爪已顺着后背划过,布帛碎裂声混着皮肉撕裂的痛,让她眼前一黑,冷汗浸透了衣襟。
血珠顺着手臂往下滴,砸在地上的枯叶上,晕开点点暗红,后背的伤一动就疼得钻心。
大猫落在她面前,鼻息喷在她颈侧,带着浓烈的腥气。
正当大猫想再次扑上去时,沈临渊横身插入,右手闪电般探入衣襟,攥出那柄藏着的小刀。
刀刃寒光乍现,他精准地将刀尖刺入猛虎前腿与躯干衔接的软处。“嗷!”猛虎吃痛,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滞,扑势顿消,转而狂躁地甩动身体,试图摆脱剧痛。
沈临渊稍一用力便将姜羡虞打横抱起。怀中人体态轻盈,却带着惊魂未定的微颤。那血迹顺着衣料的褶皱往下淌,带着未散的温热,在冷色调的衣料上愈发刺目。
“怎么会伤得这么重?”沈临渊眉头一皱。
以她的身手不至于单方面任由大猫欺负。
“桃花酥被人下了药。”姜羡虞苍白的唇瓣动了动,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
“我现在就派人去查。”
姜羡虞额角因疼痛而渗出细密的冷汗,沾湿了鬓发,“现在去查没用的,那些糕点恐怕早就被幕后之人毁尸灭迹……”旋即又被痛楚淹没,眼皮重得再也撑不住,缓缓阖上了。
好在杨家军来的及时,合力将大猫杀死了。沈临渊快马加鞭地出了围猎场。
沈芷妤瞧见姜羡虞被伤得如此重,不免有些惭愧,“我去叫太医。”
“让太医煎好内服药送过来便是,其余交给我。”沈临渊匆忙地抱着重伤的姜羡虞踏进皇帐,将她安置在塌上。
由于血液凝固,已经粘在姜羡虞衣料上了,沈临渊干脆直接撕开她后背的衣襟。他指尖微顿,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横在雪般的肌肤上,周围泛着红肿,渗出的血珠已半凝,触目惊心。
毕竟上过战场,处理伤口这种技能是必备的。
他取过药碗,用干净的布巾蘸了温水,极轻地擦拭伤口边缘的血污。她疼得瑟缩了一下,低低哼了声,他便放柔了动作,瓷勺舀起碧绿的药膏,将药膏细细抹在伤口上,指腹避开破损处,只在周围轻轻打圈。
“忍一忍。”他声音低沉,直到药膏均匀覆住伤处,才取过干净的纱布,一层层仔细裹好。
做完这一切,沈临渊走出了皇帐,此时宋辞年和苏溪辰也赶了过来。
宋辞年心里焦急得很,忙凑上去问沈临渊:“阿羡如何了?”
见他不语,宋辞年正准备跑去皇帐看姜羡虞时,却被沈临渊拦住了,“权王妃现下已无大碍,睡下了。”
见沈临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宋辞年只好原路折返。
不远处的惠妃正盯着皇帐,心里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只大猫是几年前她大哥杨将军苦守边关时捡到的,刚满月的小崽子蜷在惠妃怀里,浑身绒毛像团蓬松的浅黄绒球。
它大概是饿了,小脑袋蹭来蹭去,偶尔抬脸时,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睛还蒙着层水汽,打哈欠时露出粉嫩的牙床,半点威慑力没有。
可终究养虎为患,杨家人处处都忌讳着它,欲想将它放生。
惠妃却打算利用一下,吩咐府内下人们收集权王妃的旧衣物,日日让大猫闻着那股味道,自然而然便记住了。
她做出这件事之前,便已经猜到,做任何事不可能是天衣无缝的,凡事都会有代价。
若是付出点代价她也愿意。
“显贵围猎都能出如此大差池,外场为何出现猛兽,是意外还是人为就不必本王说了。”沈临渊声音陡然压得极沉。
言顺帝龙颜震怒,每个字都带着寒气,“身为主事的惠妃管束不力,罚去惠妃半年月俸。”
惠妃忙屈膝跪下,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哽咽:“陛下罚得是,臣妾不敢有半句怨言。半年月俸,臣妾自会让掌事太监悉数缴回。”
说罢,她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地上,“还望陛下息怒,莫要因臣妾之过伤了龙体。”
“起来吧。”
众人议论纷纷,这罚得未免太轻了些。
“此事不可如此轻易便将其揭过,大猫为何出现在外场还没查清楚原因。”沈临渊并未知足于这一番结果,仍然不依不饶,“秋猎之事关乎国体,若只罚俸便能了结,那这朝规法度,岂不成了儿戏?”
言顺帝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抬手按在额角,冰凉的指尖贴着皮肤,却压不住那股执拗的跳动。“权王看起来对朕的处理很不满意,你且说说看,朕要如何做?”
这是在向言顺帝讨意见?权王胆子也太大了吧。
“依臣之见,陛下理应派人将此事彻查到底,还望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沈临渊留下这句话便走了。
经过了大猫这一件事情,现如今也没几个还有兴致去狩猎的了。
天边的残阳渐渐沉下去,最后一点金红的余晖慢慢褪去。
“宋娘子,要不我载你一程?”苏溪辰手腕轻旋,骨扇“唰”地一声合拢,竹骨相击的脆响利落干脆。
宋辞年:……
见她沉默,苏溪辰便算她答应了。
他抬眼睨着身侧愣在原地的宋辞年,抬手便用扇头往对方头顶轻敲了一下,“发什么呆啊,走了!”
宋辞年就这样被苏溪辰牵着走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上了他的马车。
马车碾过一段碎石路,车身猛地晃了晃,宋辞年下意识攥紧了袖角。
身侧的苏溪辰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长长的睫毛正微微颤抖,像受惊的蝶翼。
“你怎么了?从方才开始脸色就不好。”苏溪辰看她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稳不住问:“这么一直消沉下去也不个办法。”
“我的事与你无关。”宋辞年喉间哽了哽,依旧垂着眸。
话落,她别过脸,望向车窗外掠过的树影,试图掩饰眼底的湿意。
苏溪辰没再追问,只安静地坐在一旁。车厢里只剩木轮滚动的吱呀声,那沉默却像张密网,缠得宋辞年越发难受。她想逼回涌上眼眶的热意,可鼻尖一酸,眼泪终究没忍住,顺着脸颊滑落,砸在玄色的骑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她慌忙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压抑了一路的情绪借着这无声的泪意翻涌上来。起初只是无声地掉泪,到后来,喉间溢出细碎的呜咽,再也藏不住那汹涌的难过。
“都怪……我无能,都……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早发现……那糕点有问题……阿羡是不是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她发出的声音又哑又颤。
每说几个字,就被抽气声割得七零八落,尾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苏溪辰哪里见过这副场景,突然觉得不知所措起来,“你别难过了,我跟你说个更难过的事情,你常去的那家点心铺今天停业了。”
话刚说完,哭声陡然拔高,带着股豁出去的委屈。
不知是气自己没出息,还是怨这事事不由人,她忽然扬起手,带着哭腔开始往他胳膊上捶,“苏溪辰!有你这样……安慰人的吗?”
她越哭越凶,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最后竟脱力般靠在他肩头,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带着滚烫的温度。
眼看快到尚书府了,宋辞年连忙擦干了眼泪,头也不回地进了府邸。
宋父瞧见自己刚归来的千金,瞬间笑得乐呵呵地:“岁岁今天狩猎有何收获?让父亲瞧瞧。”
“爹,我先回房了。”宋辞年掠过宋父,径直往寝室走去。
她回府沐浴完后便早早入睡了。
送走宋辞年后,苏溪辰正在回府的路上闭目养神,指尖无意间扫过身旁软垫的缝隙,触到一点冰凉的硬物。
他睁眼拂开锦缎,一枚小巧的珍珠耳坠滚了出来,坠子上系着的银链细如发丝,末端还缀着片极小的镂空金叶——是宋辞年方才乘车时戴过的样式。
想来是方才她下车时匆忙,耳坠勾住了衣襟,脱落时竟无人察觉。
窗外的天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
姜羡虞睡了一天一夜。
她睫毛颤了颤,好半天才费力地掀开一条缝。
入眼是昏黄的帐顶,绣着的缠枝莲纹在模糊的视线里晃成一团。喉咙干得像要裂开,她想开口,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气音,胸口随即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姜羡虞动了动手臂,伤口处的敷料似乎渗了血,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水……”她用气声挤出一个字,视线渐渐聚焦,看见帐边守着的胭脂猛地惊醒,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王妃!王妃醒了!”说着连忙扶姜羡虞起身喝水。
惠妃得知姜羡虞醒来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了权王府,说是要探望一下王妃,以表歉意。
惠妃鲜少能自由出宫,向言顺帝请求着出宫竟是去跟权王妃当面道歉?看得出惠妃的一番心意。
而姜羡虞却很清楚,秋猎既是惠妃一手操办的,如此大事怎会不知?就算不是惠妃想暗害姜羡虞到底也扯不清关系。
由于姜羡虞的伤还未痊愈,如今行动不方便,沈临渊便让惠妃进了姜羡虞的寝室。
惠妃未着繁复宫装,只一身素色锦缎衣裙,浅琥珀色的瞳仁漾着清辉,鬓边斜插支珍珠步摇,几缕碎发随微风轻扬。少了几分宫廷里的华贵逼人,多了些寻常贵女的温婉。
贴身侍女捧着的描金漆盒里,是上好的长白山参、百年老陈皮,还有几匹江南新贡的云锦,件件都是难得的珍品。
见到姜羡虞迎出来,惠妃不等对方行礼便先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手,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歉意:“你的伤还未愈,就不必行礼了。那日秋猎,是我办事不力。这些天心里总记挂着,今日特意来赔个不是。”她示意侍女将礼盒呈上,“这点东西不算什么,只盼你别往心里去才好。”日光如碎金漫洒,给她笼上层柔光。
此番道歉还挺真情实感。
她目光扫过那些精致的礼盒,又转向惠妃,微微欠身道:“娘娘能亲自来,已是给了臣妾天大的体面,这些东西实在受不起。”
不能贸然便收了惠妃的赔罪礼,说不定这里头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管惠妃是否有参与此事,姜羡虞如今还不能当面和她撕破脸皮。
她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笑,意示意侍女将礼盒往屋里送,又对姜羡虞道:“东西你且收下,权当是我这心里落个踏实。”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姜羡虞也不好再推托,只能笑着应了。
院门口。
方送走了惠妃,后脚又来个宋辞年。
“宋娘子实在对不住,您回去吧,王妃这会儿实在不方便见人。”胭脂拦着宋辞年,瞧见宋辞年如此坚持要见王妃只能无奈摇摇头,“王妃已经睡下了,您就让我们家王妃好生歇息下。或是有什么话吩咐,奴婢替您回禀王妃也是一样的。”
“我要见阿羡,要是今日我见不到阿羡我就不走了!”宋辞年显然不依,她因为秋猎那件事这几日一直对姜羡虞很愧疚,誓死要见到阿羡。
原本还在休息的姜羡虞听到外头如此大动静,不免皱起了眉头,“胭脂,外头怎么了?
胭脂隔着门帘回话,声音里还带着点刚争执过的微喘,“回王妃,是宋娘子来了。”
姜羡虞转向门帘外,声音稍扬了些:“知道了,她进来吧。”
宋辞年闻言,一鼓作气直奔而去。
宋辞年刚进屋,目光就不由分说地在姜羡虞身上扫了一圈,伸手便去拉她的手腕,指尖带着点急切的温度:“快让我瞧瞧,秋猎那日的伤怎么样了?不会留疤吧?”
“还好夫君来得及时,但且慢了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回头我让人送些上好的膏药来,管保不留半点痕迹。”她语气里满是真切的疼惜。
她被宋辞年拉着胳膊细细打量,忍不住笑出声:“你呀,还是这副急脾气。”
“阿羡,对不住!是我太大意了。”
“真的没事,你瞧,我如今不就活得好好的?别总瞎操心。”姜羡虞说着便转头吩咐胭脂,“把厨子新做的糕点装几盒给岁岁送去。”
姜羡虞醒来那日,沈临渊一大早便赶去上朝,直到月亮升了上来才回到府中与姜羡虞一同用晚膳。
月色漫进窗棂时,膳房已摆好了晚膳。紫檀木餐桌上,青瓷碗碟里盛着四菜一汤,清蒸鲈鱼泛着莹润的油光,翡翠白玉汤上浮着细碎的葱花,都是寻常却精致的家常味。
沈临渊刚换下朝服,玄色常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
他执筷的动作沉稳,目光落在碗中白饭上,偶尔夹一筷离得最近的菜,全程没主动开口。
姜羡虞坐在对面,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瓷碗沿,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见他碗里的菜快吃完了,轻声道:“这道笋干烧肉是厨房新做的,夫君尝尝?”
“王妃有事想说?”沈临渊一眼便看穿了姜羡虞的想法。
她抬眼看向对面的人,声音里带着几分斟酌:“秋猎那日。”她顿了顿,“多谢你。”
没有他,现在的她早已命丧虎口了。
沈临渊夹菜的动作微顿,抬眸时眼底依旧没什么波澜,“分内之事。”
她低头扒了口饭,咀嚼的动作慢了许多。
姜羡虞依旧清晰地记得他为她上药时。
这疼来得又急又烈,她猛地蹙紧眉头,睫毛颤了颤,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抽气,人已从朦胧中惊醒。
烛火摇曳的光线下,她看清了俯身靠近的人——是沈临渊。
姜羡虞瞬间皱了皱眉头。
“怎么?好奇为什么是本王给你上药?”
药膏再次触到伤口时,姜羡虞还是疼得瑟缩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口,声音因疼痛而微微发颤:“王爷不回避一下吗?”
“回避什么?”他抬眸看她,“我们是合法夫妻。”
有了宋辞年和惠妃送的药材姜羡虞背后的伤已经痊愈了。
姜羡虞一直在王府里养伤,沈临渊特意吩咐过府里下人们只要伤还没好就不准姜羡虞踏出这王府一步。
如今姜羡虞重伤在身,若是还有人趁机行事,沈临渊考虑到这一点,甚至连王府的侍卫皆比往日多了些许。
经过这几日的观察,姜羡虞发现沈临渊腰上挂着的玉佩与他床榻上的凹槽形状对应。
就在姜羡虞想怎样近身取玉佩时,却在案上发现了一封有着绿墨星形的书信。
上面的字迹却带着几分刻意模仿的粗犷,笔锋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娟秀。
“明日巳时三刻,苏溪辰约沈临渊去东街赌坊‘聚财坊’。”
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骰子,只是那墨点晕染的痕迹,倒像是执笔时不慎顿了半分,添了点微妙的柔意。
玄星阁中用绿墨星形留书信的只有四绿文曲——朝汐瑶 。
朝汐瑶与姜羡虞在玄星阁内算是有过命之交,唯一个能信任、互帮互助的同盟了。
朝汐瑶是聚财坊的花魁,代号玫瑰。
日头过了中天些许,明晃晃悬在半空,晒得地上影子短了半截。青石板已有些发烫,热风卷着市井喧嚣漫过街角,卖冰酪的担子旁围了几个纳凉人。檐角铜铃被吹得轻响,倒衬得这辰光愈发分明。
刚下完朝,苏溪辰硬要扯着沈临渊去聚财坊,沈临渊恰好也有要事要去聚财坊便点头答应了。
聚财坊。
两扇朱漆木门虚掩着,门环是黄铜铸的貔貅,被往来人摸得锃亮。门两侧堆着半旧的酒坛,墙根爬着几丛野藤,却挡不住里头漏出的呼喝声和骰子落碗的脆响。
一进门便是浓重的酒气与汗味混着熏香。二十来张梨花木方桌摆得齐整,每张桌上都堆着铜钱、碎银,有人拍着桌子喊“大”,有人攥着骰子手抖个不停。桌边还搭着几支缠了红绸的花签——那是楼上姑娘的名号。桌上摆着白瓷茶碗,里头常换着新沏的茶水,墙角燃着上好的檀香,混着淡淡的脂粉气。
二楼靠窗处隔出几间雅间,挂着月白色纱帘,隐约能看见里头摆着软榻,该是供出手阔绰些的客官歇脚。堂中梁柱缠着暗红绸带,中央有个高台,此时正突然出现了一名女子。
她踩着鼓点旋出来,一身正红短衫配撒花长裙,裙摆扫过地面时,金线绣的缠枝莲似要活过来。
鼓点慢下来,她指尖捏着枚玉扳指,眼波先黏上东边桌的络腮胡客官,笑着晃了晃手腕。那客官刚要伸手,她却旋身躲开,裙角扫过他手背,带起阵脂粉香。转至西桌,她弯腰时,鬓边红绒花擦过穿锦袍的公子耳畔,趁他愣神,将扳指轻轻搁在他酒碗沿,直起身时抛个媚眼,惹得满座哄笑。
鼓点陡然转急,她踩着碎步在席间旋舞,红裙翻飞如烈火。指尖划过一个富商肩头时,余光忽瞥刚进门的两名男子——沈临渊、苏溪辰。
终于来了。
而远处的苏溪辰又拿起他心爱的扇子装模作样了,“高台上那名娘子我认得,聚财坊的花魁玫瑰。”
聚财坊的姑娘们都是以花名来相称,卖艺不卖身。
男主抬眼往高台上扫了眼,指尖叩了叩桌面,声音平平淡淡:“哦?花魁的名头,原是这般不值钱了。”
说罢他收回目光,径直往楼上走去,眼尾都没给那高台再多分半分余光。
二楼楼梯口的珠帘刚晃了晃,鸨母王妈妈就跟长了眼似的,脸上的脂粉都笑出了褶子。她踩着半旧的红绣鞋快步迎上去,手里的丝帕往两人身前虚虚一挡,“哎哟,这不是苏郎君和这位贵客吗?稀客稀客!今儿是什么风把二位吹来了?”
王妈妈识得苏溪辰,他可是这里的常客。
眼角余光瞥见刚下台的朝汐瑶,王妈妈立刻扬高了声量,语气里带了点不容置疑的熟稔:“玫瑰!愣着做什么?快过来,亲自两位爷去里头雅间歇脚——那儿的新茶刚沏好,可别怠慢了贵客!”
朝汐瑶一袭红衣,走在两人身侧,裙摆与石阶相触,发出细碎的摩擦声。行至二楼中段,廊边悬着的羊角灯被风拂得轻晃,光晕在她侧脸游移,恰好照亮鬓角那枚嵌着米粒珍珠的花钿。
“方才在楼下见苏郎君摇着扇子四处看,倒像是在寻什么稀罕物。”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刚好能让两人听清,目光先落在苏溪辰身上,随即转向沈临渊,眼尾微微上挑,“倒是这位爷,一路目不斜视,仿佛这楼里的热闹都入不了眼——是觉得此处太过喧嚣么?”
苏溪辰折扇“唰”地展开,挡在唇边轻咳:“娘子这是在考较我们?这位爷的心思,哪是你我能猜的。”
沈临渊脚步未停,视线掠过她鬓边晃动的珍珠,淡淡道:“比起看热闹,我更想知道,姑娘方才在台上转身时,为何忽然往西北角看了一眼。”
朝汐瑶脚步微顿,她是在找姜羡虞,毕竟约定好的时辰快到了。随即恢复如常,抬手将被风吹乱的一缕碎发别回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耳垂:“爷看得真仔细。那里坐着位常客,前几日托小女寻一支百年老参,我方才是看他来了没有。”她抬眼望过来,唇角噙着笑,“倒是爷,连这点细节都留意,莫不是……也在看我?”
到了雅间门口,她伸手轻推雕花木门。
“苏郎君,这位爷,里边请。”她侧身让开,鬓边银钗随着动作晃了晃。
苏溪辰先一步迈进去,回头时故意打趣:“玫瑰娘子今儿没带古琴?前儿你弹的《潇湘水云》更是京中一绝!”
朝汐瑶轻笑,“苏郎君抬举了。”说罢她便转身离去。
苏溪辰说什么都要让沈临渊开开眼界,点了个外表柔弱无辜的白莲。
回廊转角的灯笼忽明忽暗,穿过月洞门便是朝汐瑶的住处,她刚进门就撞见戴着帷帽的姜羡虞,她脚步一顿。
红烛燃到一半,烛芯爆出点火星,映得花魁鬓边金箔簌簌晃。她指尖刚离开琴弦,余音还在雕花窗棂间绕,抬眼时,眼尾那颗朱砂痣像浸了酒。
“你以为,”朝汐瑶忽然轻笑,尾音拖得又软又懒,琴身被她指节轻轻一叩,“我的琴声真能至幻?”
“少来这套。”姜羡虞把玩着那支玉簪,闻言嗤笑一声,将簪子别回自己发间,“当我还是当年跟在你身后偷懒的小丫头?”
“蠢货,”她慢腾腾地捻起桌上银勺,舀了点香炉里的灰,在指间碾着,“还真是可笑。人世间哪来的幻术?画本子里的才子佳人、狐妖鬼魅,怎能拿到台面上胡扯。”
银勺被她随手丢回碟中,发出叮的轻响。她倾过身,鬓边的几缕青丝垂下来,几乎要碰到女主的脸,低声道:“真正能至幻的,根本不是什么劳什子琴声。”她抬手指了指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那烟色淡得像雾,“是这空气中飘着的粉末——你闻着香,入了肺腑,便由着我编故事了。”
朝汐瑶转身便往外走了,“方才苏溪辰吩咐,要叫白莲去伺候。”
“知道了。”
门虚掩着,里头传来试首饰的细碎声响。姜羡虞推门而入,见白莲正对着铜镜描眉,鎏金梳齿间缠着几缕香发。
白莲后颈已挨了一记重掌,身子软倒时,指尖的眉黛还未来得及放下。
姜羡虞转身看向妆台旁搭着的衣物——那是件西域风格的金丝纱衣。
整理好衣摆,她提起裙摆走出房门,廊外的风卷着琵琶声吹来,拂动她袖口的金线,腰间银铃随步轻响,倒真有几分异域风情。
朝汐瑶转了个身,便瞧见已经换好衣裳的姜羡虞,不免动作一顿,心中感慨,她怎会生得如此绝艳。
姜羡虞点了下头,朝汐瑶进了雅间,走到苏溪辰身侧半步远的地方,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恰好拂过他耳畔的碎发,声音压得极低,“苏郎君,小女这几日新习了支《折柳词》,填了些清愁进去,自忖弹得还算入调。郎君若不嫌弃,随我移步檐下,听我弹这一曲如何?”
“既是姑娘新填的曲,便是再忙也该挪步的。只是怕我这粗人听不出其中清愁,反倒唐突了雅兴。”说罢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的身影便渐渐远去。
如今雅间内只留下沈临渊一人。
姜羡虞见机行事,珠帘被指尖轻轻拨开,一串清越的碰撞声刚落,她提着裙摆缓步走入,目光落在斜倚在雅间的梨花木软榻上的沈临渊身上——他指尖夹着一枚白玉棋子,闻声视线落在姜羡虞身上,漫不经心地在棋盘边缘摩挲,玄色衣袍被穿堂风掀起一角。
一身鎏金刺绣的西域长裙先夺了眼,高耸飞天发髻如巍峨云岫,规整中藏着灵动,几缕碎发轻柔垂落。头顶金饰精巧,似飞鸟穿云、繁花绽枝,珍珠与宝石点缀其间,流转着细碎华光;两侧金蝶发饰振翅欲飞,额间细珠链轻晃,眉心朱砂花钿,是古韵晕染的绮梦。脑后两条明黄发带,薄如蝉翼,将飞天飘逸之意,轻轻系在发间。
抹胸上衣以浅金为底,蓝白花纹如莲绽云间,绣工精致;一侧半透纱袖缀着金绣,朦胧间藏着曼妙。烟霞色纱裙随身姿垂坠,行走时似流动金波,腰间玉带嵌着鸽血红宝与珍珠,将腰肢衬得盈盈一握。颈间金链层叠,圆珠与花片交错,小坠轻晃;臂间金钏手镯相和,边缘缀着极小的金铃,抬手时纱帛轻扬,金铃便跟着颤出一串轻响。
姜羡虞戴着面纱,那面纱是用极细的金线织就的,薄如蝉翼,透光看时,能瞧见纵横交错的暗纹,像揉碎了的星光在纱间流转。
边缘处坠着几粒小米粒大的金珠,垂在脸上,模糊住下半脸轮廓——当视线从纱后透出来,便添了层朦胧的金辉,像是蒙着层暖融融的雾,平添几分神秘与贵气。
她站在那里,眼波流转间,金饰的光与眼底的亮相互映衬。
他原本正捻着棋子的手顿了顿,那枚莹白的玉子在指间停了半瞬,才被轻轻搁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嗒”响。
“你就是白莲?”
“是。”
沈临渊抬眼,长睫微颤,“过来。”
她依言缓步走近,刚要开口,手腕便被他轻轻攥住。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牵引,将她往榻边带了半步。下一瞬,他长臂一伸,揽住她的腰往怀中带——她重心不稳,便跌向软榻,她头上的金饰因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叮当作响。他顺势覆身而上,将她稳稳压在锦垫间。
覆身而下的瞬间,鼻尖猝不及防撞上她散落的发丝。
不是西域香料那般浓烈的馥郁,而是一缕极淡的、清润的甜香,像春日清晨沾了露的梨花,混在她发间金饰的冷光里,丝丝缕缕漫过来。
沈临渊动作微顿,眸光落在她被压得微乱的发髻上,那缕香气便顺着呼吸缠上心头,竟比雅间里飘了半日的龙井香,还要清透几分。喉间不自觉地滚了滚。
他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她腰间织金的纹路,金铃被碰得轻颤,发出细碎的响。目光垂落时,长睫在她颈间投下浅浅的影,带着不容置疑的慵懒:“取悦我。”
心口忽然一沉,像被什么东西坠着往下落。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怎么了。
她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那双眸里盛着的墨色太深,她看不清底里的情绪。
沈临渊似是看出了她的不对劲,邪笑道:“你在怕什么,我都还没动手。”
指尖攥着锦垫的力道松了松,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莫名翻涌的涩意强压下去。
“我会跳胡旋舞。”她声音轻轻的,“若是郎君想看,我可以跳给您看。”
说这话时,她刻意避开了他眸底的审视,目光落在他肩头那枚玉扣上。
朝汐瑶曾经教过她胡旋舞,姜羡虞的悟性高,在很短时辰内便已经学会了。
她唤来了一个会弹琵琶的娘子为自己伴奏。
金丝纱衣随她足尖点地的刹那腾空,如被风掀起的金浪。她旋身的速度越来越快,腰间层层叠叠的金片碰撞出密集的脆响,与裙摆上金线绣的缠枝纹一同化作模糊的流光,仿佛整个人都成了一枚高速旋转的金轮。
足尖在地毯上碾出急促的落点,旋、转、俯、仰间,金纱衣袖被惯性甩开,如蝶翼振翅时骤然展开的羽翼,又在下一个急转中裹回身侧,利落得不带半分拖沓。
她忽然以足尖为轴,身体拧转成一道柔韧的弧线,发间金饰随着动作甩成圈,额间花钿在旋转中亮得灼眼。再起身时,转得更快了,裙摆彻底炸开,如一朵怒放的金色花,衣料摩擦空气的猎猎声里,连带着发间那缕梨花香都被搅得碎了,混在旋转的金影里,成了这热烈舞姿中一点不易察觉的柔。
又是一轮急旋,她借着裙摆翻飞的掩护,足尖突然变向,像被旋力带着往他身侧踉跄半步。金纱长袖如流水漫过他腰际,指尖掠过锦缎时,已如拈花般轻巧勾起那枚温凉的白玉。不过瞬息,她已借着下一个旋转退开,长袖垂落,将那枚玉佩顺进袖中暗袋——那里缝着细密的夹层,恰好容得下这玉。
直到鼓点渐缓,她才借着最后一个旋身的惯性收势,金纱如流水般从空中坠落,铺满脚背。
“白莲娘子,这舞瞧着比前几日更见力道,尤其是最后那几圈,倒像是要旋进人心坎里去。”
姜羡虞:……
她垂着眼谢赏,他又道:“下去歇歇吧。”
王妈妈瞧二楼的贵客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便匆匆带着白莲往沈临渊那个雅间走去。
“郎君,您还在吗?白莲来给您谢赏了。”王妈妈赔着笑扬声。
里头没应声,她便推门领着白莲进去。沈临渊正临窗站着,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目光落在楼下渐散的人潮里。
王妈妈四处扫了眼,见此时雅间内唯有沈临渊一人,连忙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王爷。”王妈妈见沈临渊没回头,又往前凑了两步,与白莲一道服了服身。
沈临渊转过身,他目光扫过王妈妈,最终落在白莲微垂的脸上,声音听不出喜怒:“本王交代你去办的事查得如何了?”
他指的是秋猎那日姜羡虞遭人暗算的事情,出事当天沈临渊便找到白莲让她去查,今日前来亦是为了询问此事进展。
“回王爷,小女按着您的吩咐去查,秋猎那日的桃花酥已经被幕后之人销毁了,此人并未留下证据,没能查到更多眉目,唯一能确定的便是惠妃和宁太后亦有参与此事。”
对方倒是手脚利落,沈临渊早就猜到,既然能布下此局,定不会留下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
他本来就没报太大希望。
白莲是沈临渊戍守边关时,从战场中救下的一名女子,为了报答沈临渊的救命之恩,自愿为他办事。
整个聚财坊都是沈临渊出资修建的,王妈妈也是他的人。
“除了此事,小女还有另外一事要向王爷汇报。”
“但说无妨。”
“方才小女梳妆时,被人从后面敲晕了,还是王妈妈瞧见唤醒了我。”
沈临渊面无波澜,他知晓除了自己的王妃不会有第二人,她一进雅间他便察觉了,姜羡虞当时那一身与白莲的穿衣风格有很大出入。
虽然戴着面纱,但沈临渊能清楚地认出自家夫人的眉眼,还有她发间那独特的梨花香。
所以方才那些话皆是沈临渊对姜羡虞说的。
而不是白莲。
沈临渊脑海中浮现出一双水光潋滟间的眼睛,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像被胭脂晕染开的一抹艳色。
说来也有趣,那双眼睛的主人——玫瑰娘子。唤苏溪辰出去的时辰还真巧。
他指尖在温热的瓷壁上轻轻摩挲着,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王妈妈,聚财坊的那位唤玫瑰的娘子是何时招进来的。”
王妈妈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起这个,忙躬身回道:“回王爷,那位玫瑰娘子……进聚财坊已有几载了。当年是凭着一手好琵琶和独一份的眉眼风情留下来的,这些年倒也安分。”
“麻烦查一下此人。”
王妈妈与白莲应声退下了。
苏向莞与平王沈余生的婚事也定下来了,这婚,太后让皇上亲赐,也显得尊贵体面。
旨意下来那日,丞相府门前的青石阶被赏赐的锦缎箱子堆得满满当当,红绸从门楣一路垂到巷口。
苏向莞坐在窗前试穿新做的嫁衣,指尖划过霞帔上用金丝绣的并蒂莲,针脚密得连光都透不进来。贴身侍女笑着打趣:“姑娘这福气可是旁人求不来的,嫁的可是当今亲王,宁太后又亲自属意,往后便是皇家媳,何等风光。”
“风光自然是风光的。”苏向莞轻轻抚过鬓边的珠花,那珠子是宁太后赏的,圆润饱满,“只是这尊贵体面,原也由不得自己选。”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是父亲右丞相进来了,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莞儿,平王殿下遣人送了贺礼来,是支南海进贡的珊瑚簪,你瞧瞧喜欢不?”
她接过锦盒,打开时那抹艳红刺得人眼慌。
转眼间婚期已至,丞相府上下都浸在忙碌的喜庆里。
苏溪辰这几天更是日日跟个大忙人似的。
进宫谢恩那日,宁太后拉着她的手,“莞儿是个好孩子,往后进了王府,要与生儿好好过日子。”
沈余生就站在一旁,一身月白锦袍,身姿挺拔如松。听到宁太后的话,他微微颔首:“儿臣省得。”
走出宁太后寝宫时,廊下的风卷着山茶花花瓣落了满地。沈余生走在她身侧半步的距离,示意随从拿出一对青玉镇纸道:“你素爱练字,这对镇纸分量正好,墨渍落上去也容易擦。”又看向旁边的珐琅笔洗,“这个花色雅气,配你书房的紫檀木桌该是好看的。”
他说的,全是她平日用得上、合心意的物件,竟比她自己想得还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