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活累活条童去干,一阵哭闹不止、腥风血雨,他还跟任老头吵了半晌,这件婚事才姑且算是口头退了。
任家认为严征和有错在先,既有未过门的妻子,竟然先寻个来路不明的姑娘,比正妻进门还早,任芳华要闹也是情理之中。
两家离提亲过门还远着呢,总之条童不听诡辩,只淡淡将银钱放下,告诫任芳华不论是从哪儿打听来梁绥的身世,都不准再广而告之,否则走漏消息,只能军法处置。
条童回去的时候已是半夜,山下的线人又把信送来了,他心道不好,把两个弟兄遣回家,自己则一路飞奔去找严征和。
郡里的书信总选到大半夜送来,条童敲门进去的时候,严征和正坐在榻边给梁绥喂汤,被双手环抱着腰。
“哥,郡吏有信。”
早有准备,严征和却仍免不得心头一紧。他安顿好榻上的梁绥,走到院中,让条童转达给他听。
“乘丘侯果然还在找人。”条童抬眼望向站在桌边的严征和,有些沮丧道:“新郡守桓伦已携印到任,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他竟也二次广发檄文,要我们如若见到乘丘侯护送至兖州的宝物。”
“否则呢?”他问。
“信中没细说,只言偷押官家之物,一旦被擒,按律腰斩弃市。”
严征和料到会有官令,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接过信纸,在手心里揉团几下,又递还给了表弟。条童不解何意,开口试探他的想法:“哥,他们紧追不舍,我们要交人吗?”
严征和踟蹰道:“就算要交,也不可交给新来的郡守。待她身体好些,我亲去一趟雒阳,若能探到荀初元本人的情况,便把梁绥交给他。”
条童的言语流转在舌尖,半晌还是问道:“不如派封信去问问司隶的弟兄,若雒阳街头并未张贴缉报,哥不如带着梁姑娘一起回去吧,将她妥善交给乘丘侯,也好放心。”
“她尚在病中,难以支持,怕回到雒阳再生变故。”严征和转身回屋:“把信烧了,不要外传,回去休息吧。”
梁绥侧卧在榻上发呆,近日天暖,衾被整齐的叠在里侧,严征和方才给她涂药,梁绥的手脚和小腿都裸露在外,他上前无声地展开被子为她盖好。虽没有提起山下来信的内容,但梁绥感受得到,也很清楚郡吏屡次发信上山的动机。
起初在雷安世寨中时,她无比迫切地希望郡守救她、盼求荀初元能如严征和那般神兵天降,带她离开匪窝。
可眼下的情况又有些不同,见严征和不高兴,梁绥也开始怀疑了自己的心意——如今的传檄就像催命书,一封封催促严征和做出决定,早日把自己这个累赘送走。
她清楚,严征和不想放人,于是就当没收过、没读过那般选择忽视,顺便在她面前装得漫不经心、无事发生。
“是初元来的信吗?”她问。
严征和为她掖被角的动作顿了一瞬,也不同她对视,只平淡道:“你希望是吗?”
掖被的动作碰到了梁绥的脚,她白皙的脚趾缩了缩,依然非常诚实:“假如爹爹娘亲、兄长和姐姐们都安好,我便很想回家。但我知道,他们都已经不在了,雒阳又有谁能接纳我呢?对他们而言,我是无用的有罪之身。”
严征和坐在榻边:“至少你对乘丘侯而言重要。”
“你不知初元这个人。”梁绥突兀地笑道:“他好斗,娘因此不许我们的婚事,后来他叔父特意寻了袁家的中常侍,才求陛下赐婚的。”
说起好斗,严征和自认也有此类爱好,她却接着讲道:“我原不知娘亲为何说他心气高,直至一年上巳节,大家在渭河边受陛下祓禊,我正巧碰到光禄大夫,他是袁太傅的门生,女眷们都中意他,我们便搭话几句,初元不准我和旁的大人们寒暄,教训了我。”
严征和顿时听出了些言外之意,十分诧异地问:“他不许你做很多事吗?”
梁绥先是摆手,过会儿又思索着点了头,答道:“不知,因为我们能见面的时日不算太多。比如他偶尔来家中寻我姐丈,便会想法子看看我。我长姐说他把我当宠脔,必须得他独享。”
“......”严征和没好意思问出“宠脔”是什么意思,但大抵和“宠物”没什么两样。
她微声道:“所以若是初元一直在找我,是正常的,他喜欢漂亮的东西,喜欢还没有被人染指的东西,况且我又笨,初元说最爱与我相处,因为注视我的面容时感到愉悦,看到我的眼神时方可放松。”
严征和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他猜梁绥已经感到不适,却不曾对未来夫君的做法过多怀疑,只一昧为自己灌输“对方是为我好”的刻板思绪。
他私以为乘丘侯霸道、扭曲,然同为男子,严征和又难免理解对方的所言所想。
梁绥心思笨拙,却有一张出名美丽的面孔,谁都乐意多瞧几眼,看了便心生欢喜;
她迟钝些,也有显而易见的好处,即容易相处。
别说荀初元,严征和自己都难以克制对她的偏爱。这段时日名为每夜照料,实则同床共枕,梁绥待他诚挚而不设防,喜欢就是喜欢,就连严征和放肆吻她的那次,她依然很高兴。
假如易位而处,梁绥被其他山匪掳去,他此时的恐惧应当比乘丘侯还多出百倍不止。
于是,严征和问:“那你想嫁给他吗?”
梁绥不答,他便换个说法:“后半辈子都和他在一起。”
“......还是不知。”她为难道:“初元英俊有为,与我门当户对,我并不抵触嫁给他,可雒阳已经不是我的家了,临走时他承诺,会来泰山郡寻我,让我以后都待在这里。”
梁绥落寞地咬着下唇:“真要做他妻子,怎可能不留在雒阳呢?我认同你的看法,他大约只想让我做个宠妾。”
然而做乘丘侯的妾,也总好过做山匪的老婆,严征和从没用言语向梁绥示好过,他感到比较冒犯,也不好意思说出口,让梁绥看轻了他。
他只好苍白地明知故问:“所以你不想做妾。”
谁知她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忽然无厘头地感慨道:“严征和,泰山上的人很可怕。”
他浑身僵住了,没明白梁绥此言何意,面色难看地摸了摸鼻尖。梁绥见状,抬手紧紧牵住他:“他们杀了我的仕女,打伤我的脑袋,用柳条抽我,还喂我喝进一些不能入口的东西。”
“但送我东西的婶婶们很好,条童和姨母也很友善,你待我更好。”
梁绥缓缓坐起身,将散下的发丝拢到耳后,朱唇微启,明眸流转,对他坦白道:“我想过,倘若初元不再寻我,我就留在这里,只要你给我一间屋子住,给我买些好吃的,我肯替你值夜,也可以学着......”
话还没说完,严征和的面孔便越来越清晰——梁绥的牙齿貌似磕到了他的唇,很容易便被吻得更加深入。严征和又与那日如出一辙地固执,吻的梁绥胸口起伏,双颊通红地曲起双腿后,他才大发慈悲地撤离,把脸埋在她侧颈。
她身上有阵特别的清香,严征和甚至以为这是假象,梁绥仿佛丝毫尘土也未沾染,半滴汗珠也未生出,就那么香远亦清,亭亭玉立。
梁绥的耳根忽然红了,严征和的亲吻落在那些细小的伤口处,牵扯起阵阵蛰痛,她被放倒在床榻之上,在严征和耳边坦白道:“其实......其实那天我看到她了。”
严征和不解:“看到谁?”
“灌我符水的姑娘。”
她小心翼翼地道歉:“我当时理应告诉你的,我不知那是你定好的妻子,那时候你......你亲的我很舒服,可我没想挑拨你们的关系。”
严征和大咧咧地摇头:“压根不是未婚妻,就算没有你,我也不打算提亲。”
“我本想道歉的,但她也欺负我,大概算是扯平了。”
他笑了,转而问道:“你想回雒阳吗?”
梁绥:“你带我回?”
严征和思索,再点头。她眼睛亮着,很高兴地答应道:“要是你带我回的话,我愿意。不过你要保证,别把我交给郡兵或官兵。”
“小爷是那种人吗?”他抗议道:“能让你去送死不成?”
梁绥摇头:“可他们在找我,若你带我下山,还会再带我回来吗?”
严征和掐灭了蜡烛,有些别扭地侧过脸,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她于是又追问一遍,对方才道:“到了雒阳,回荀初元身边,你会更安全。”
“所以你不会带我回来了。”梁绥抚摸着自己的额发:“假如郡国兵搜上山,会连累百姓,也会连累你,我不想害了大家。”
严征和有些暴躁地辩答:“既然尚未发生,就别胡思乱想,这只是为了你的安全,你不属于这里,你也不该过这种生活。”
梁绥问道:“哪种生活?我与你相处的时间比和初元还要多,你虽然脾气很怪,不识字,还会对我发火,但却把我照料得很好。”
严征和:“......你这是真心夸我吗?”
“是真心。”她恳求道:“如果到雒阳见不到初元,你可以把我带回来吗?倘使有官兵来抓我,就把我藏在泰山顶的树林里,我不出声,他们捉不到我,就不会连累你。”
“行了,赶紧睡吧。”
梁绥枕在他手臂与肩膀的曲处,用发顶蹭他的下颌,严征和有些别扭,掐着她颈后叫人别乱动。梁绥相当听话,尽力安生了好一会儿。
谁奈心乱难寐,二人同受煎熬,终了还是她先开口道:“严征和,你能别送我走吗?”
“......”
山上有近十万的流民兵,五万余百姓,他不惧怕郡守的书帛和威胁,却也不愿拿旁人的命运冒险。梁绥如问如请,严征和心软了,在脑中反复琢磨,假如带着梁绥下山,二人去别处讨生活,是否就能两全。
严征和是苦出身,世道如此,下山则更难存活,梁绥娇生惯养,头脑单纯,过不了那样的日子。
于是,他便狠心答道:“为了依附而来的贫苦百姓,我恐不能冒险,只答应你不去找那桓家的郡守,将你妥善交予乘丘侯。”
如此答,梁绥的心却揪起来了。所幸夜深,屋内光线晦暗,否则要严征和盯着梁绥恳诚的目光说出这番话,实在有些太过苛求,太过困难。
“可我喜欢你。”她抬起脸,大声重复:“我喜欢你!”
严征和爱听这句话,别提有多高兴,恨不得跑院子里挥几刀抒发快乐。窗外朦胧的月光勉强可以照亮梁绥的脸,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竟还如白日般闪烁。
严征和于是施力抱紧她,再佯装出一副凶狠的模样,说出的话倒很温柔:“好吧,看在你对小爷如此难以割舍的情面上,咱们去雒阳转一圈,要是荀初元真不见我,我就把你带回来。”
他低头在梁绥脸上留下一个牙印,不顾她抗议,又道:“但你再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走了,得给老子做压寨夫人。”
“嗯。”
泰山郡守府内,自收到荀初元一月三封的催命信之后,年方十九的桓伦非常苦恼。
在这件事情上,少年的首选自然是写信给姐姐与姐夫,询问如何处理、是否处理,倘若真要抓人,使多少力道合适,真寻到了又要如何处置。
受到胞姐与姐丈的荫蔽,他不过在台阁做了几年尚书郎,正逢梁氏族诛,泰山郡的前长吏隋千秋牵连坐免,便被送到了此处历练。桓伦知道自己年纪资历皆尚浅,但既然来到此处,总不能丢了姐姐的脸。
这封家信插羽送回雒阳,兖州与司隶距离不算遥远,五日后,他便收到了姐姐的亲笔回信。
桓夫人与梁氏衣带子弟曾有过节,然信中却并未要求弟弟彻查此事、严找梁绥。
这在桓伦的意料之内。
她只是格外提醒,若太常大人家的公子传信要人,他便顺从这个意思,广发布告,公事公办,但不必派出郡兵,勿为了生死未卜之人搅动民情。
既然荀初元有求,便让他自己请兵到兖州,不论讨贼还是挨家挨户翻找,都由其心意。
因此,哪怕桓伦猜到梁绥大概是被泰山军抓走,哪怕送上山的信檄都石沉海底,他也全然听从姐姐的话,不插手这位乘丘侯和梁家小女儿的私事。
就任之后,事务繁忙,除了例行广发布告以来,桓伦几乎忘却了这件事。
只今日晚饭时忽然得到消息,说那位乘丘侯即将娶亲,定下新任卫尉家的长女。
这可和他强硬态度找人的行为大相径庭。
桓伦有些诧异,方又记起那位逃亡在外的梁家幺女,想她被山匪掳走个把月,实在凶多吉少。若山匪残忍些,早不知尸体被抛掷山中何处,要是侥幸留住一条性命,也是活受罪。
诛滅外戚之事由姐丈、姐姐、部分外朝公卿辅助陛下实施,他并未参与,却对梁家女儿有些同情。
梁绥的美貌不输他姐姐桓姬,彼时还被陛下相中,要送进宫去,后因不慧愚笨而遭到反对。桓伦早听过关于梁氏之女的传闻,对方与他姐姐并肩齐名,一个灵巧生怜,一个端方美丽。
旧人命途多舛,新人风光进门,仿佛也在情理之中。
乘丘侯既娶了妻,日后大概也不会再催命似地派人递信来了。
桓伦把书信扔回给长史,埋头大口吃起了晚饭。
整个系列真正的女主角其实是桓夫人,梁绥这本算是《桓姬之死》系列里的一个支线,桓夫人的故事挺精彩的,但还没有文字化。
乘丘侯快上线了,他很疯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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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檄文锵锵非是锦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