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求长生(完)

“你的意思是,这些水蛭妖散开是水蛭、合起来会化人形,运送货物的人到厨房后刚卸货,它们就立刻化人袭击了你们?”

豢妖部派来的查验官员看着一地狼藉的厨房,将目光转向眼前不成人形的二人,紧皱眉头,将刚刚录下来的口供概括了下复述出来,以进行最后确认。

玉欢意依旧是那副冷峻武装到每一根皱纹的样子,含着被水蛭体-液浸湿到都无法打火的烟管,微微点头,狗牙般参差的头发随着头颅摆动的幅度堪堪掠过肩膀。

毛茂则不行了,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在玉欢意眼里,原本像颗鲜嫩多汁小豌豆的它(人版和猫版都是如此),现在像颗又老又硌牙的老蚕豆,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介于正常和腐坏之间的气味。

如果它现在是本体状态的话,一定是炸着毛、瞪着眼,四肢跟筷子一样笔直立着的样子。

见毛茂这样,豢妖部的人没继续说什么,转而用一根专门用来炸油条的长筷子,挑起旁边破损大半的箩筐里更加破烂的皮子,抖手腕翻了好几下,才勉转到能看出皮上五官的角度。

“…可问题是,这些水蛭妖为什么死后是人形残尸的形态?不该是水蛭本体的形态吗?”

“这不是水蛭妖的人形态皮吧。”玉欢意用笃定的语气,句尾又带着点小犹疑,表演得十分自然,“这应该是被它们吃进去后还没消化完的人皮。水蛭妖们早被我们杀得只剩水了,喏,皮上面的黏液全是它们剩下的体-液。”

“你确定?一只水蛭能吃下这么大一块皮?”

见对方大有刨根究底的架势,玉欢意只能装傻充愣到底。

她的脸上登时浮现出三分后怕三分疑惑还有四分被同胞质疑的惊怒:“你是没见到这群水蛭被打散后单只有多肥,比厨房里最重的鲤鱼妖还要多个二两半斤的。至于它为什么在送来厨房前肚子里就有人皮,这话你该去问拣货送货的人。我们本来以为从良当驯妖人后只要安心干好本分事就行,结果刚被迫捡起老本行死里逃生。”

说罢,豢妖部的查验官员看到她脸上浮现出一丝鄙夷,但不是对自己的,而是对她身边那位打蔫了的厨房临时总管。

“我都这么一把老骨头了,还指望着后辈发光发热,自己干些指导的清闲活儿。没想到现在猎……驯妖人的水平是江河日下,能打的还是我们这批人。”

这位查验官员其实岁数就比玉欢意小个三四岁,自动将自己代入“能打的这批人”,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出于对自己本来今天不当值、却被擅长投机钻营媚上欺下的年轻人派来干这活的认同。

但想归想,嘴上该过场的话还是得说,不能就这么被带偏,毕竟扎堆抱怨话传出去最容易吃亏。他清了清嗓子,不苟言笑道:

“既然当了驯妖人,大家都是一样的。当初招进来的人都是只看能力特长,不论出身资历,更不谈年龄辈分。不过人各有长,你看着岁数确实有点大,不适宜专干需要体力的活。这样,我回去呈上调查结果时,会提议让你来暂时负责提领牲谷殿,再增派人手,严格把牢进货这一关。”

玉欢意连连摆手:“别。我这不需要更多打手,真要给我增派人手,也请多来点烹饪专才。”

说完,她又带着无奈的表情看向身后一脸发呆接近痴呆的毛茂:

“你是不知道我们这边的情况,除了我们两个外都是做普通菜出身的厨子,经常一心多用指导他们,一个不留神就又坏菜了。再加上今天发生的事,真打起来了一个能派上用场的都没有,只能靠我们两个,其他人早跑了。妖的价值不同于普通动物,虽然说这里是新创的司部,但也不能就一直这样人手不足运转下去,就像一个运作良好的客栈离了老板也能照常开业……”

“得得得。”那人赶忙叫停,还等着早点完事交差回去休息片刻,可不想浪费时间在这听无聊的牢骚,“就是专业对口的人手不足是吧?我回去报告时会加上这条的。你们记得把牲谷殿打扫干净,至于这些水蛭妖留下的东西……你们看着收拾吧,上级派我来前交代的是不要浪费,能回收的部分都尽量废物利用起来。比如这些人皮,拾掇拾掇,还能给大人们的妖宠做道小吃。”

玉欢意则是一脸抱怨被强行打断后意犹未尽的幽怨样:“……行。放心吧。”

“在这签个字。我回去交差。”

玉欢意马上接笔,龙飞凤舞地写上“关二”两字。

豢妖部的人倒是没对这个过于潦草的名字起疑心。

这个年头,干猎妖人这行出身的很少有能拥有一出生就被好好取名字的机会。大部分人都是被诨叫着,能独当一面猎妖后,基本会选自己就第一次猎杀成功的妖作为姓名的组成部分——这都算好的了。也有的人会像这个女的一样,选最好写的几个字当名字,方便。

毕竟名字对猎妖人来说,只是个代号。他们是活一天算多赚一天的人,哪里会对今日唤明日忘的代号绞尽脑汁?

盯着豢妖部的人消失在自己眼里后,玉欢意总算松了口气,身形一懈,手肘放在身后的灶台上撑着全身,斜眼看向旁边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毛茂:

“人都走了,别装了。”

“毛茂”手心向上,抛掂着一枚切面到处反光的玻璃锥。迷幻的光芒被折射入玉欢意的眼角,下一秒,在她眼里漏洞百出的毛茂人脸变回了晏琢的大众脸。

“还真被你混过去了。”玉欢意感慨道,“我本来都做好被发现后杀出王都的准备了。”

晏琢抿了抿嘴:“用多了就不行了。而且对已经知道的人几乎没效,比如你,刚刚是不是看我的次数太多了点?”

“没办法。谁让你没法完全催眠我。你上半张脸是毛茂的人样,下半张脸完全不是它,拼在一起真的很怪。”

“那没办法。谁叫当时我藏在水蛭妖里,都没来得及好好看清它人形时的脸,只能全靠你描述还原。还好它之前活动范围不是很大,豢妖部这次派来的人之前没见过它。”

“但这不够。等那人回去报告完,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在调查过程中遗漏了重要事项,竟然忘记问我们当时逃出厨房后去了哪里打斗、为什么找不到我们,以及为什么石头园林里没有任何残留的打斗痕迹等等。不过你的催眠能混过第一次查询,已经在我意料之外了。剩下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玉欢意边说,边回身拉开厨房角落里的木冰鉴,取出放在里面食盒里的毛茂。

窝在食盒里的它盘成一滩圆饼,看上去像是陷入了僵死状态,只有微微起伏的肚皮和尚存热气的毛发根部表明它还活着。

“你真的解除催眠了吗?为什么它后面睡到现在还没醒?还不如之前被吓回原型的时候呢,至少那时候还清醒着。”

晏琢无奈地走过来:“这只能说明它以前从未接触过催眠,睡一会无梦觉就好了。不过还好它没被真吓疯或直接吓死,看它之前的表现,我还以为我的战绩又要新添一笔了呢。”

“看来你之前没少干这种缺德事。”玉欢意的手轻轻捋着毛茂从后脑勺到背部的毛,“与其吓唬妖,这还不如干脆利落杀了它们呢。”

“……”看着玉欢意截然相反的言语和动作,晏琢无语。

“行了,你也快回去吧。路上注意点,尽量避开人,虽然你有催眠术,但还是得小心点。”

晏琢点点头:“你也小心点。我们还可以接着躲,你要是被他们发现不对劲……”

“被发现了就发现了。”玉欢意面容平静,“我来这里之前就有心理准备,要么带着更多的命回去,要么把剩下的命留在这里。”

晏琢笑笑,意料之内的回答。他摆摆手,准备回到洞穴之中和其他人汇合。

快走出侧门时,他听到玉欢意继续用平静的语气对自己说道:

“你也记得藏好自己,别被发现不对劲。你讲的故事很精彩,精彩到让人愿意忽视其实很奇怪的细节。比如,你当初真的不感激她‘顺手的’救命之恩?又真的是在得知她亲手杀了已无法挽救的母亲后才另眼相看她?还是说,其实你为的不是她,而是你的故事隐藏起来的另一个人?”

晏琢一步也没停,只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走。

玉欢意说完后,也没停在原地等着晏琢的回答。

他们同时转身,往不同的方向继续为自身性命行动。一个在按部就班布置,一个在马不停蹄逃离。

真是个敏锐到令人感到害怕的女人啊。晏琢感叹道,明明很多地方粗糙得简直像故意留出破绽给人突破,偏偏其他人都注意不到的细节就能被她轻轻一瞥就连根挖出许多。

这么看来,妖七的确是被她一手养大的。两个人在这处相像得惊人。

晏琢如是想着,感觉脸部有些热痒,伸出手按了按脸脖连接处。

这张脸是宁阀给他做的。妖七也是通过宁阀认识他的、继而非要拉自己入队的。

想到这,当初宁阀配合灵力一针一线用力将皮压缝上自己筋肉的痛感与触感忽然从回忆里滋蔓出来,扑了晏琢满头满脸,扑得他眼前天旋地转,仿佛又回到十年前那个凉凉的月夜。

“你是什……”元谷的尖叫声立刻被旁边的满菱眼疾手快地捂回喉咙里。

他当时看不太清前面,只喘着粗气,想不出来该说什么才能让这盘死局出现一丝生机。

若有似无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低喊声,像黑夜里水池荡开的涟漪,留神才能发觉。

“别吵醒家主!她已经歇下了。”

“那奴隶不会跑到家主那边的车队里去了?!”

“顺着血迹查。他的脸刚刚被我撕下半边,才刚觉醒灵力的小崽子,能跑到哪里去?”

晏琢不确定这些声音,是只有现在过激的自己听得到,还是大家都听得到。毕竟他现在感觉自己被卷入了漩涡之中昏头转向,快分不清哪些是真音哪些是幻听、哪些是血哪些是汗,哪些是自己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的眼球看到的、哪些又是自己临死之前的最后幻想。

他只记得自己原本剧痛到麻木的脸很快又变得火辣辣的,眼前一片漆黑。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是被什么东西盖上了。

就要挣扎着扯掉脸上的遮挡物,他手脚一麻,被电得刚好无法动弹,声音也发不出来。

看来只能走到这么远。

“你们是没长脑子还是没长眼睛?丢了奴隶来我这儿找?!我都被吵醒了!!”

一听就是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声音。骄纵,蛮横,不分是非,颠倒黑白。

说到底,没有她和她母亲,自己也不会在还没有意识时就被拉入这番境地,更不用挣掉半条命才能脱离。

“哪来的人?元谷,你说!”

所以自己不会感激涕零,更不会“知恩图报”。

“是……”

这一切都是一时兴起和颐指气使,只为了配合大小姐的过家家酒。

“是什么?!”

这声音背后透出的底气,比自己现在往外涌出的血还要丰盛。

“是没人进来。”

因为奴隶不算人吧。

“听见没?还不快滚。”

这才是她们这种人对待奴隶的真实态度。

“……都走远了吧?欸,你动什么?!我去给你找药。元谷看着他,别让他跑了。”

治好后再有头有脸地去给栖茔花吃吗?

“你走吧。小姐回来后,我会解释的。”

那你不一起走吗?我被发现逃走,被杀的就会换成你了。

“不会的。”

为什么奴隶可以这么自信主人对自己的态度?就因为这不知人间疾苦才有的善良吗?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还是说你已经跑不动了?如果是担心我,那大可不必。小姐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那能是哪种……

“琢哥?你在想什么呢?别发呆了我们得走了。”阿蝉从后背忽然的一拍将晏琢的魂从身后拍了回去。

看着回忆里那张看不清的脸与阿蝉的脸重合后,晏琢的脸忽然不热也不痒了。

“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是因为最近频繁用催眠术吗?”阿蝉有些担心,“虽然我不太懂你是怎么办到的,但归根结底这是靠你的灵力发动的吧,是不是很复杂很累?”

自己真是个没有多余善良的人啊。哪怕是装模作样的善良,自以为是的善良,自己也一点都没有。

“是啊。所以接下来得多靠你了。毕竟咱们跟他们不一样,我们俩才是一边的。”

“这你放心!”阿蝉拍胸脯拍得擂擂作响。

自己只剩下了求命逃生的排他本能,从那晚开始一直如此,就这样一直逃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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