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你倒是很镇定嘛。不愧是见多识广、还能养出妖七这种人的客栈老板娘。
……他是天生这副鬼样子跟你没关系?好好,这点我真信。那接着讲了。
简而言之,就是妖七跟我说完栖茔花的事后,立刻说这其实不算什么,毕竟栖茔花只能算个拙劣的“试行”,朝廷为护卫王都、在满月镇旁边的海域里养的海蛇妖才是他们的呕心沥血之作。
海蛇妖体内寄生着水蛭妖族群,你过来看眼,对,就是箩筐里现在这几个半人半鱼的小孩。人皮和鱼皮都是装饰,里面都是由水蛭妖和它们不断喷出的风之术式撑起来的。我现在掀开一角肚皮,你凑近点看……我这可不是说你老眼昏花的意思!
妖七跟我说,海蛇妖是具有高度智慧的妖宠,且历经的朝代岁月超出我们的想象。朝廷豢养海蛇妖,海蛇妖豢养寄生其的水蛭妖甚至训练它们用王都丢弃的奴隶尸体做成自己的移动“巢穴”。水蛭妖自己也有一定智识,发展到现在,就成了你现在看到的鲛人形态的东西。
然后,还没等我发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就主动告诉我,是清坊坊主告诉的他这些。
……我知道你很激动,但你先听我给这位大姐讲完行吗?不然我觉得她会比你更激动。
大姐,见谅下,他是清坊出身的,还是花魁之子。他对清坊的恨比起我对满月镇,只多不少。
是啊,我们这群人成分是挺复杂的。什么人都有。这不还有朝廷高官呢嘛。
不过话说回来,辛须尝,我是真挺佩服你的,竟然能在当时情报这么有限的情况下推出不少接近真相的东西。
那你现在猜到了吗?箩筐里的这些小鲛人,也就是水蛭妖拟态的成年鲛人口中的“嫩鱼籽”,就是海蛇妖萌生叛变之心后、派出能自由活动的“鲛人”和清坊坊主达成的合作。
清坊不缺尸体,海蛇妖不缺水蛭,这两边一拍即合,想要共同探究出“新生命”的出路。
听起来真够疯的,一点都不现实。我当时就是这么跟妖七说的,但到后来,亲眼看到整座清侨城和各位王公贵族被这位坊主精心筹划了好几年的计划给埋于地下后,我就彻底相信了。
她是真的疯了。
关清之当时看到的应该就是他母亲,花魁江寒鲤的头颅。妖七应该是在爆炸发生后,通过什么手段将这位清坊坊主和她的花魁通过清侨城的河流送到海域里,再由水蛭妖们“回收”,为的就是实现她心中的转生后长久厮守。
而这一切计划都是建立在和一只叛变朝廷的妖的约定上。
我不知道海蛇妖为什么叛变,但就现在它已被消灭的事实来看,探讨这点没有意义了。这些“嫩鱼籽”,是它之前全部努力仅剩的、也是最好的证据。
我一开始根本不相信,满月镇的海域里能悄无声息栖息着这么一大条妖。这不是拿整个满家当笑话吗?
更何况,这只妖竟然还梦想着将自己的灵力与其他妖混合灌注出全新的生命形态,以此摆脱控制活下去。
但当亲眼看到水蛭妖化形的鲛人在所谓月光的作用下极速愈合后,我才发现原来真的有妖能强大到不仅能将自己的气息遍布方圆数十里,能潜伏于海域不被海边的猎妖世家发现,还能将自己的灵力化为肉眼不可见的形态分布在空中、成为水蛭妖以灵生肉的基础。哪怕生的不仅仅是水蛭妖的肉,还有已死的人尸皮肉。
只是现在没人知道满妙到底知不知道海蛇妖的存在;如果她知道,那么海蛇妖合作的对象又包不包括她?
不过我并不感兴趣。满月镇如何,满家如何,都跟现在的我没关系了。
但是妖七他竟然找到了满菱。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里发现破绽,又是怎么把我和满菱联系到一起的。从满家逃出来后,我没对任何一个人说过我的来历。
毕竟光是活着,我就竭尽全力了。哪怕梦里经常回到逃跑的那个夜晚梦魇惊醒,现实里的我也知道多说多错不说最好,更何况,对别人坦白自己的过去没有任何好处。尤其是对那些同样来历不明的人……抱歉阿蝉。别往心里去。
我说这么多自己的怀疑,其实也是因为,我觉得他收集情报的能力、不,这都不能被称为“收集”了,而应该说是“得到”情报,实在是太超乎常人想象了。
有些时候我甚至会想,会不会是我不小心说梦话说出了什么?但他应该也不至于半夜潜到我卧室就为了专门偷听我梦呓吧。
可真的没法解释。没法解释他那天在说出栖茔花和海蛇妖的来龙去脉后,向我抛出满菱对我的救命之恩,对我说如果想报恩、之后到达满月镇后就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直等到海蛇妖派出的鲛人设法将你们全引到海底,等待朝廷歼灭海蛇妖的动荡之际,利用海蛇妖搅浑的海域浊流、确保所有人都能安全通过海底暗洞到达王都内海。
……什么?你说得对。
比起他这些疯狂的计划,最无法解释的其实是,为什么我一定会答应他。
也许我真的很嫉妒那位生来就拥有一切、享受罪孽带来的裨益的满家大小姐吧。所以一知道她有求于我、需要我完成这项计划的关键一环时,就鬼使神差地出于优越感答应了。明明我甚至还没从他那得知剩余的计划内容。
哈哈,开玩笑的。我可不是你们,只是个一直为了生存下去疲于奔命没有多余时间关注自己情绪的人。大概是我的生存直觉先我的思考作出判断,答应了妖七的计划。
毕竟如果我不答应,我觉得他应该会带着惋惜的笑毫不犹豫杀了我。嗯。
没什么好奇怪的。阿蝉,你说呢?我们之间的确一直是这种坚固又脆弱的关系。
当我们答应他踏上这趟旅途的那一刻,很多事情就一环扣一环地开始启动,无法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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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欢意在听他们讲完这些后,已经抽完了整整一管烟叶。
不对劲。这是她随手往旁边铁栅磕烟管头时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凭借多年猎妖和待客的直觉——玉欢意看着晏琢,眯起一半眼皮眨了眨眼——她觉得这小子的故事里肯定隐藏了一部分。
但无所谓了,过程大体都说得通,这群人一定要来王都的原因也大概听出来了:找回童芜。实现难度姑且搁置一边不提,毕竟她也是亲眼见过那只大妖的人。
至于晏琢藏着没说的部分,估计是每个人都有的幽微心思,也许是不想直接说出口的关于自身的难堪事。这不妨事,只要不是关键的情报信息即可。
秉着抓大放小的原则,玉欢意将自己的疑窦藏在心底,走到了坐在地上的辛须尝身边:“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辛须尝明显是在听这个之前已经听过一遍的故事时走神了,被玉欢意一问,条件反射地张嘴、用手指着自己:“我?”
偏偏玉欢意又是个看到人蠢出生天的样儿就来气的性子,她直接用烟管头将辛须尝的后衣领提溜起来。
“我没记错的话,你自己说过、他们也说过,说你是朝廷高官,采史官是吧?没听说过。这是干嘛的?”
辛须尝赶紧把自己从这位大姐能把衣服烫出洞的烟管头上摘下来,老实答道:“得看分工。每个采史官的职责都不一样,我负责的是遍访民间采集风俗民情,并将这些编撰成册,回朝述职后再系统梳理成著立史。”
“那其他采史官负责干什么,也是写书?你原定的回朝日子是什么时候?你们在的司部和豢妖部关系大吗?权力大不大?”玉欢意不愧是常年开客栈的人精妖主子,一下子抓住了重点追问。
“不能简单说是‘写书’……”
辛须尝下意识皱眉,但看到对面大姐在看到自己脸色不虞后一下子阴沉下来的眼神,他立刻调整好自己的表情。
“采史官的职责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而且对我们现在的局面来说不重要;原定的述职日是六月十五,是正六月不是闰六月;我在的司部是供史殿,供史殿里的人全部直接归王调度,豢妖部虽然由各位王公贵族管理,但他们支使不了我们,当然我们也管不了豢妖部,各干各的。至于权力嘛……”
辛须尝说到最后一句时出现短暂的停顿,他在想该怎么说才能既不让这群人对自己寄予不切实际的期望要求甚至挟令自己,又不至于让他们太过失望后兽性大发直接把自己做了。
于是他这样说道:“实话实说,我们无法命令任何其他司部。但在宫里,除了对王,我们不用对任何人行礼。”
宫外就另说。辛须尝心虚地想道。
但这也是实话啊。毕竟在宫里,他们只需要对最大的那个负责;到了宫外嘛……嗐,人在江湖飘随时得低头,强风难折墙头草嘛,行个礼问声好又不会少掉块肉。
不过这只能代表他自己的做法,若是回去后让师父知道自己在外面对王爷这等级的点头哈腰且听从他办事后沦落凄惨,自己升监史尉的事铁定是没戏了。
毕竟师父的骨头比自己硬多了。
玉欢意冷冷地审视着一秒钟心底八百个想法的辛须尝,看得他刚蒸发完海水结了薄盐壳的后背又渗出滴滴冷汗,刺痒得难受。
“我这人除了账本外,没读过什么书,肚子里除了记账的墨水外,是空空如也。”
玉欢意慢条斯理地说道,开始绕着辛须尝转圈走,一层又一层的烟雾堆叠到他身上像摞起的绳索。
“我这种大老粗,只能凭直觉办事,而且迄今为止,我的直觉在许多危急时刻都让我成功死里逃生。所以官爷你啊,最好让我这种平民百姓感受到你为民解忧的真心,不然老朽我真怕一时冲动,就凭直觉送你上路了。”
辛须尝努力在烟雾中憋气,避免吸入太多,瓮声瓮气道:“哪儿的话,大姐您这一路过来的身手我是近距离亲眼所见,跟您的气质一样令人惊艳……”
还没说完,辛须尝背后混着海盐的汗水霎时被烘干,烤得他的苦瓜脸缩水不少。
玉欢意被火光映得柔黄的半边脸出现在他脑后:“之后都别叫我大姐了,听着怪恶心人的。我有名字,叫玉欢意。采史官大人,我读书少,所以听不来弯弯绕绕的话,更听不懂刚刚你说的那一堆似是而非的话。就一句:之前你对我起誓说只要放你一条生路、就保我的话算不算数?”
辛须尝点头如捣蒜。同时腹诽这大姐的视听真是忽好忽坏,但该听的倒是一句都没少听。
“那就行了。”
玉欢意立刻转身,踩着身边的骨头堆一步步往上,直到站到骨堆的最高处,将抱着的毛茂随手扔到脚边,高高在上俯视着众人,宣布道: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听我的调度安排,之后我让你们做的所有事有且只有两个目的:第一,维持好我和毛茂——也就是这只猫妖作为豢妖人的身份,我来这是为了从朝廷手里得到延寿续命之法,不是为了掺和进杀头的大事。今天我被你们逼得从厨房逃走,这事得圆回来。怎么圆,半个时辰内得给我说法。”
“凭啥听你的安排啊。”阿蝉小声嘀咕了句,“就凭你是老大的老板娘吗?又不是娘。”
不知道这句话玉欢意是充耳不闻还是真没听到,她扫了眼底下人神色各异的脸,平静说道:
“第二,让这位官爷顺利回宫。让他这位负责落笔录史的官员,在六月十五也就是七天后到来前稳稳当当地跪在宫里述职。”
旋即她忽然提高音量大吼一声,直接镇住了底下就要爆开的异议。
“当然,做人都要懂得报恩。晏琢报了满菱家主的救命之恩,你辛须尝也必须报我玉欢意和在场各位对你的救命之恩。你必须保证回宫后也跟我们保持联络,尽最大可能给我们传达有用的信息,不止是我求的长生情报,还有任何与豢妖部有关的资讯。听明白了吗?”
辛须尝感受着在自己双耳后一直静静燃烧着的火团和一个劲往鼻孔里窜的烟,立刻小幅度高频率地点头。
“很好。不愧是知书达理的人。那其他人,你们呢?明白没?”
“明白。”这次倒是众口一致。但果然只是暂时的。
“我还有个问题、不,应该说是请求。”童苏上前一步,目光凝肃。
玉欢意见他说话态度还算可以,于是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等见到妖七后,麻烦您揍……收拾他一顿。我没有指摘您的意思,但是啊,您真的知道自己养大的是什么货色吗?”
玉欢意看到,在幽暗的背景里,在阴白的骨堆上,在场所有人的眼睛此时此刻都投向了她,像漫漫长夜里的微光星子,在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泅渡出殊途同归的坚定的光。
“这人实在是,”卞采露咬牙切齿地接上第一句,毕竟是从猎妖大会就开始的宿仇。
“莫名其妙。”童萝摊开一只手摇头说道,想到了当初进入清坊的弯弯绕绕。
“处心积虑。”微睁着眼的关清之眼神漠然,仿佛在看自己一路从清坊走来的路。
“热衷操纵。”曲秋一撇了撇嘴,摸着空荡的腰边开始心疼自己付出的告示悬金。
“…喜怒无常。”阿蝉受气氛感染,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跟了句中肯的话。
“不择手段。”晏琢看着掌心的碎玻璃片,上面映出当初他一定要拉着自己入伙的场景。
“看到了吧?众怒所归。”童苏以邪刀上的符带激动地指着一圈受害者。
原本淡定威严的玉欢意一下子感觉腰都有点挺不直了。心虚感像室内刚刚一直被忽视的阴冷潮气,开始从脚心一路向上攀到她的后脖颈。
看着众人在暗室中仿佛老鼠妖般绽出精光的愤怒眼眸,她甚至有点想低头避开这些烫人的直视:
“……知道了。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