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求长生(二)

“你现在就干这行?”

坐在玉欢意桌对面的阿黄缓慢地眨了眨眼,脸上带着似乎是没认出人的迷茫。眨了两下后,她眼中的迷茫渐渐被扇散,变成了不可置信。

玉欢意将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但比起阿黄的神态,她更在意其微凹的双颊和结痂的嘴角。哪个混蛋干的?

阿黄其实并不难找。以她的人脉情报网来说。

正因如此,玉欢意才十分痛心疾首:“……你好歹也是我带大的,大妖小妖见了没一百石也有一万斤了。万家虽然是猎妖世家,也只是人,从人手里逃总比从妖手下逃容易吧?你就非得守在这转身都勉强的鸟笼店里?”

说到店,阿黄才如梦初醒般,竟快速伸手、一把抽掉跟着玉欢意说话的嘴角上下起伏的烟管,用力拍在桌上。

“本店禁烟!没看到我这店里全是书嘛?”

玉欢意怒了:“臭丫头,以前吃我的住我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硬气?”

话是这么说,她也没夺回烟管,而是开始东瞧西看、特地摆出一副打量品评这小店的模样。

阿黄直接一招手,一群萤火虫妖马上从桌上摆着的煤油灯的玻璃罩中飞出,将烟管里的火苗尽数搬到灯芯里。

顿时屋里亮堂多了。阿黄也心情复杂地看见了更多玉欢意眼角鼻边的细碎皱纹,还有被照得毕露无遗的浑浊眼白。

玉欢意知道她在看什么。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再说了,她本来就是自己养大的,自己显得比她老很奇怪吗?不奇怪。

终究还是阿黄先开口:“……真没想到。”

虽然玉欢意觉得自己会不在意,但听到这个在她内心被预设过无数遍的开头时,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面上依旧是一副挑剔的考察样:“没想到什么?”

阿黄起身开始找茶叶:“没想到我们两个走后,店里的生意竟然会差这么多。你连好点的面脂都买不起了,操劳成这个样子。”

玉欢意一愣,属实是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眉毛一竖,随口骂了几句。但自己都忘记自己骂了什么,大概是因为骂了没几句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黄倒是泰然自若,找完茶叶找杯子。玉欢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捞出一只落满松烟末和灰尘团的杯子,用力往袖子里一掖一擦,就焕然一新地出来,再被扔进一把颜色比她眼白更浑浊的茶叶。

“坏了,我今天还没烧水。你来太早了,平常这个点我都还没醒。等会儿吧。”

看着阿黄理直气壮的样子,玉欢意长叹一口气:“你这算是在补偿自己过去的‘苦日子’吗?以前基本天刚亮就要起来备菜洒扫,做开店前的准备工作。现在可好,外面太阳都晒屁股了——虽然晒不到地下集市来,但你这个点还没起是不是有点过分?”

阿黄看了她一眼,一脸莫名其妙:“你也知道这里是地下集市啊。这儿晚上才算开业,我刚睡下没多久就被你哐哐砸门弄醒,要不是你咳嗽了一声被我听出,差点就放妖出去咬你了。”

听了这话,玉欢意手指立刻勾起横在桌上的烟管,不客气地敲起灯罩,看着里面原本安静抱团的萤火虫妖抱头鼠窜:“就这?你要真放出来了,到时候你这小鸟笼店就要变老鼠洞了,光都没一点。”

阿黄重新坐回桌前,直接将手掌介入玉欢意就要再次挥下的手掌和灯罩之间,逼得她硬生生停下,直视她问道:“所以,来找我是出什么事了吗?”

“我能出什么事?就是来看看养了那么多年最后还跟混小子跑了的没良心丫头呗。”

“哈哈,你要这么说,我也早遭报应了。”阿黄压根不介意谈起这些事,甚至开涮自己,“你既然能找到这里来,那应该早就听说他干的那些好事,包括把我卖给万家二公子吧。”

“能不知道吗?前几个月,被他坑的苦主还到咱们店里砸场子了。”

阿黄看到玉欢意的脸上是切实出现了劫后余生的表情,不由得一惊。她刚要开口问是不是童芜去了店里,玉欢意没给她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

“这死小子,翻脸比翻书还快。三年前也是这样,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当初要是没他撺掇筹谋,你能离开我……的店?”

玉欢意越说越气,干脆直接将自己今天的来意也说出来了:“说实话,本来我就没指望他。自从小八死后,我就觉得他是越来越古怪,还以为是专精技艺的人都会变成这样的怪脾气,他要是能安分留下来,在我退休后就当个厨子帮衬你继续开店,结果他一天到晚吃饱我的饭后就琢磨这些事……”

阿黄忽然语气激动地打断:“我当然会离开。不管有没有他。”

玉欢意惊愕抬头,看到从阿黄指缝间透出来的灯光斜照在她的半张脸上,照得一只眼如蜜蜡虎睛,闪着怒光;另一只眼在阴影里浮出泪光,让玉欢意想起某天夜里后院井中的月亮倒影。

玉欢意联系自己说过的话,很快回想起是哪天夜里的月影这么黯淡凄惶——就是她游猎回店、伙计们同时告诉她小八和稠平死讯的那一天。

她发现自己真是上年纪了,回忆曾经时,脑中浮现的场景都像隔着层窗户纸,必须很用力地瞪才能看清当年发生的事。

“什么?小八死了?那稠平呢?!”

玉欢意风尘仆仆,刚卸下店里下一季的菜单原料,掌柜就蹭过来告诉她这件事。

“应该是猎妖死的。我们也没想到稠平还敢回来,但他喝得太多了,什么都问不出来。小八是咱们店里的妖,按照规矩,稠平伤了店里的这类伙计,就该以命抵偿。”

玉欢意本来憋了一肚子火,听到掌柜的说到后面,火降了下来。是啊,其实自己之前一共收了七只妖,其中一只化人形没那么熟练,被一个客人误杀了,当时自己也是下令其他伙计让那个客人“抵债”了。

必须这样也只能这样。自己作为这群妖的主人,不光驾驭它们还要使唤它们开店,要是不立好规矩,不对杀害自己妖宠者下死手,只怕后果不光是店开不下去。

说到底,小八的本质是妖。和人死了是不一样的。

只是,平常它们有对它这么好吗?有这么团结吗?

想到这,玉欢意有点不快地开口:“什么时候发生的?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你们就自己动手了?”

关二的拨弄算珠声在一旁响起:“不干掉他,按照他当晚的德性,怕是要把店里本就不多的酒库存全喝完了。这家伙本来就欠了我们不少债,之前带小八出去游猎,也没见他带回来多少好东西,不然也不会山穷水尽到带着个小孩就去深入细蛇洞穴。夜长梦多,直接杀了损失最小,毕竟您这次出去太久,店里养着的很多妖都快没饲料了。”

“而且,”掌柜说到这句时声音放轻了些,“小八跟着稠平外出猎妖时,也没带回来太多食材。店里的事,它很早就帮不上忙了。就算等稠平清醒后,问清楚它怎么死的,也没什么用。”

伙计们说得对。玉欢意觉得一直积攒在身体里的乏累像突然开始起潮的海浪,扑得她额前脑后都是发麻的疼。

小八也算是稠平拉来的抵债货。这笔买卖是亏是赚已经不言自明了。

“下去吧。那就这样。”玉欢意挥挥手,自己准备上楼休息。

此时忽然突兀响起一个细微的声音:“那就这样?就这样咯。”

她惊转过头,却在连接后院和大堂的门帘下看到店里除了自己外唯二的人脸。一张刚说完话,带着令人不适的笑直视自己,脸上的笑意单薄得像张糊不牢的纸;

另一张则丰富多了,惊愕、悲伤、不敢置信,还有本来从未有过、但从此刻开始被种下并深植发芽直至长满全身的愤怒。

这两张脸此刻都与桌对面给她递过茶杯的阿黄现在的脸重合。

玉欢意懵懂地伸手,都不知道自己手里接过来的是茶杯还是一颗一直被她忽视的孩子的心。

阿黄脸上挂着淡笑,刚刚她的激动情绪早就随着被烧开水的水汽一样散去,但同时分布进屋内的每一口空气,吸得玉欢意有点上不来气。

玉欢意明白。阿黄摆出这个表情,是因为她看出来了自己知道她在说什么。

自己没法再逃避了。假装无事发生地继续开店,看着人来人往算着财进财出,只要是不发生在眼皮底下的脏事、不影响店继续开下去,就继续抽着烟管,无视所有无用的情绪——这套只在自己年富力强的时候能被强制推行。

所以她不能继续奉行以前那套“有用即是正确”的行事风格了。她必须开口解释:

“其实,小八是……”

“不要说了。当年的事,过去就过去吧。”

十年过去。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玉欢意惊愕地抬头,看向低头俯视她的阿黄。

阿黄现在的脸像是过去还在客栈里时,她和那个臭小子每日日常表情的重合,阴郁底色上套了层无所谓。而可怕的是现在两者都是真的。

见她愣住,阿黄扶着桌子坐下,摸着自己还有半片血痂的嘴角说道:

“真没别的意思,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我知道,你看我这样,以为我过得不好。这是前几天我自己写的东西不当心,被人找上门算账了。但其实趴在地上狂吐血的那一刻,我忽然没有那么怕了。我以为是我想开了,或者变更坚强了,所以已经无所谓意外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后果。直到今天你出现,我才发现,我是习惯了。”

“习惯?”

“对啊。人面对未知的事情时当然会怕,但我从小就长在一个生和死都很快过去甚至更快交替的地方,不管是妖还是人。可能我早习惯了,生活就像你开的猎妖客栈,只要还有继续下去的本钱,那别的什么丢了都无所谓,一直在意的人只会不断被人抛弃在原地。从小八死后,妖七……蛋蛋一直是这样活着的。我现在也是这么活着的。”

玉欢意的喉底疯狂咆哮着很多话。“小八其实是妖啊。”“它根本不是人。”“它的死完全不能和人死了相提并论。”“你这么多年就因为这件事,所以才想离开客栈和我吗?”“可是我希望你来替我继续站在柜台前。”

于是她这么说了:“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

阿黄的眼神中出现疑惑。

玉欢意感觉自己的喉咙和舌头分了家,各行其是。心脏鼓动着喉咙说这句话,传到到舌尖后,却摩着牙齿说出了另一句。

“在我收养你之前,我被上一任猎妖客栈老板收养。她教我打算盘,也教我染上烟瘾。教我傀儡术,也教我人妖混用但终究有别。她还说过,这间客栈不光光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留下一份传承,一份不会因为血缘和派系而断代的传承。”

阿黄从未听过玉欢意讲自己的事情。

她之前说辛须尝缺乏对人性的想象力,眼下却发现自己跟他也是半斤八两——玉欢意的游刃有余与泼辣果敢太天然,天然得像她是和这间客栈同时从地下长出来的,她从未想过这间客栈除了被她一手建起之外的可能性。

阿黄脸上浅薄的笑意变得浓了起来:“可是,传承需要人传,更需要人承。我们三个里面,最开始只有小八一个人有灵力。不出意外的话,他也一直会是唯一一个。”

“我知道,但是……”

“玉老板,你的传承,怕是要断掉了。”

玉欢意不再试探和拐弯,直奔主题:“你可以回去吗?”

“不可以。”

“好。”

阿黄看了桌上温掉的茶一眼:“还喝吗?不喝我倒了。我今天刚好要出远门,马上就要到出发的时辰了。”

虽然明知很可能得不到回答,玉欢意还是被阿黄又要离去的事实给激得下意识脱口而出:“你要去哪?”

阿黄走进就寝的内间,拿出一个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往身上挎:“去万家。”

玉欢意直接扶桌站了起来:“万家现在早就……”

“你觉得,”阿黄的声音还是不紧不慢,却又总能很轻易截断他人的话头,“我,会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去?现在朝廷的高手都围在外边,你一个没灵力的普通人去干嘛?”

“去救人。”

“他们是世家传承的猎妖人,需要你……”

“需要。因为我要救的是一个出生不到三月的女婴。”

对话戛然而止。

玉欢意明白了。但还是不解。

“你要怎么办?”

“想了很多种办法,但估计都得临场推翻。随机应变吧。”

阿黄拿起桌上的煤油灯,“呼”一声吹灭里面的火,将里面的萤火虫妖倒进准备好的匏器,关上盖后系到腰带上。

“走吧,我刚好送你一段路。等走到西边的第一个出口时,我就不能继续送你了。”

玉欢意默然应允。阿黄落锁。二人并肩而行。

“你真的长高了很多。”

“是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之前的营养不良是因为消化吸收不了妖。哈哈。”

“……”我也不知道。就像她也不知道其实我一开始很讨厌闻到烟味。但传授的傀儡术秘法必须借助烟雾完成。

“你接下来去哪?”

“去王都。”

“也是。你真信他们手里有延年之法?”

“信不信的,只有这条路了。我必须活下去。”

“嗯。加油。其实我一直挺佩服你这点的,现在也照着你在做。快到了,还真是没几步路,再见啦。”

“……等等!”

“你如果想要临时起意绑走我的话,我劝你不要尝试。万家的萤火虫妖前段时间喝了我的血,实力增进不少。你接下来还要去王都参加驯妖人试验,给自己留点余裕吧。”

回应阿黄的是一把被塞到手心里的温热珠子。还有近在咫尺的,被地下集市出口透照进的阳光照得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可见的玉欢意的脸,包括她定定的眼珠。

“这是店里所有伙计的念珠。之后如果成功救出那个孩子,你们可以回店里躲一阵子,也可以不回。猎妖客栈能一直开到现在不被朝廷找麻烦,是很早之前一任店主做出的努力,那里……应该比你的店安全很多。以后不一定。”

“我不是说了,”阿黄强硬地推了回去,“我不接你的摊子。而且它们都是妖,认主不认人,我还是逃出来的,现在又回去,没有灵力怎么呆?”

看着阿黄同样被朝阳照得情绪纤毫毕现的脸,玉欢意释然地笑了。

“我可没说把我的店给你。你只是在我成功实现长生不老前一个看店的小杂役。至于回去后呆不呆得下去,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毕竟你都胆大包天到要只身前往万家了,普通人。”

没必要多说其他的了。什么大家都是这样长大的,我不也过得好好的;什么小八是妖不是人,人妖终究不同途;什么猎妖客栈,什么猎妖世家。统统不重要。

不被血缘和派系拘囿的传承,也不该执着于有人继承。她怎么会到今天才明白:妖也好,猎妖人也好,在这个圈子代际里打转的东西,都早已把冷漠和畸形当作常态和自然。

而阿黄——玉欢意感觉自己眼睛被阳光照得视力又模糊了,等下去买个兜帽吧——只是个非常普通的正常人。她受不了这些,也不该继续受这些。

“行。那我先替你收着。”阿黄也不想浪费时间推辞,干脆地揣进了暗兜里。

“那我走了?”

“走吧。”

玉欢意现在看不太清眼前的路,但光凭多年猎妖锻炼出的直觉,也能自信避开任何阻碍——

阿黄的手背就这么忽然冲出来挡住了她的鼻尖,这下可不轻,被碰得发酸。

玉欢意怔怔地感受着温凉的指尖一点点揩去她眼下的泪水。

“天气真怪,刚刚还晴,现在就下雨了。我正好戴了两件兜帽,借你一件,记得还我。”

玉欢意觉得自己要赶紧走了。不然得被这丫头再气老十岁,越来越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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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妖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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